晏慈知道宋澜有一个奇怪的喜好,他喜欢吃姜,无聊的时候会去厨房要一块生姜,当成零嘴一样嚼着吃,明明是很辛辣的东西,在他吃来却是比糖都甜的样子。
晏慈问过他,为何喜欢吃姜。
他说以前落难时,经常食不果腹,衣不避寒,夜里有时还要睡在山洞里,吃点生姜,人就会暖和许多,也不易招惹风寒。
晏慈记下了他的喜好,有一次突发奇想,在泡茶的时候加了两片鲜姜,没想到宋澜十分喜欢,后来她便时常这样泡茶给他。
晏慈的父亲是太尉,宋澜是一年多前来到太尉府的。
他本是前太子,十年前陷入皇家巫蛊之案中,他被查出用巫蛊咒诅君父,继而被废去太子之位,驱赶出宫,再无下落。
他离宫后不久,丽妃刘氏的儿子被立为储君,刘氏母凭子贵成为继后。先帝驾崩后,新太子登基为新皇,当时只有五岁。刘氏晋为太后,大权都落在了她手中。
这些年刘太后一直在扶持自己母族的势力,先是立两个弟弟为丞相和大将军,而后愈发过分,想要陆续将刘氏子弟封王侯将相。
晏太尉和诸位大臣实在看不过,便开始调查当年前太子的事情,终于查清楚当初巫蛊之事是刘太后暗中陷害前太子,于是便秘密将前太子找回来,准备将皇权夺回来。
在事情还未成功之前,宋澜不宜露面,便一直住在太尉府中。
眼下晏太尉和诸位大臣正在联系皇室宗亲,只要取得皇室宗亲的拥戴,就能将宋澜重新送回皇宫,夺回皇帝之位。
其实宋澜刚来太尉府的时候,晏慈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经常听丫鬟们讨论说府中来了一位年轻俊美的门客,心中好奇,便与家中的姐妹一起去偷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被他吸引了。
晏慈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两个妹妹,她们比她大胆些,先后争抢着同宋澜表示心意,可对方却并没有任何回应,气得她们骂他有眼无珠,一个小小的门客而已,居然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晏慈自小心思谨慎,不似姐妹冲动行事。她一直暗中观察宋澜,见父亲待宋澜的态度和其他门客都不一样,对宋澜甚是尊重有礼,便猜测出宋澜的身份或许不简单。
她发现了宋澜爱吃生姜的癖好,以朋友的身份慢慢接近,最终以一杯姜茶让宋澜真正接纳了她这个朋友。
父亲看出了她的心思,将她叫到身边,告诉了她宋澜的真实身份,并默许她对宋澜的心意。
就算在不久的将来,宋澜重回帝王之位,以她晏府嫡女的身份,以及父亲助他东山再起的恩情,她都足以配的上他。
有了父亲的支持,晏慈与宋澜来往得便更多起来。
只是宋澜待她始终都有疏离之感,她安慰自己不要着急,毕竟近水楼台,可日久生情。
今日听丫鬟说他在凉亭作画,池塘荷花开得正好,晏慈以为他在画荷花,走近了却发现他将荷花化成了莲蓬,凭空还多了两个小人儿泛舟其中,折了一支莲蓬,好不生动……
“澜哥哥,快尝尝我刚泡好的茶。”她将自己亲手泡的姜茶送上,迎上对方的目光,听他同自己客气地道谢。
“谢谢晏慈姑娘。”
“澜哥哥,你这画……”她低头看画,欲借这画上的小人与他聊天,却忽见方才递到他手中的那盏茶摔到了画上,茶水浸透半张宣纸,茶杯自石桌滚落到地上,清脆地在地上支离破碎。
方才还好好的宋澜脸色煞白,一只手扶着石桌,一只手死死抓着胸口的衣襟,手背青筋暴起,似乎很是痛苦。
“澜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晏慈急忙问道。
宋澜却茫然地看向四周,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方才好像听到了林姜姜的声音,她唤他“小乞丐”,那样的真切,清晰得好像她就在身边,很近很近。
那一声“小乞丐”之后,他的胸口骤然疼痛起来,疼得他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卸去一般。
可他看遍四周,却没有林姜姜的身影。
他心中自嘲:许是恍惚了,林姜姜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她在遥远的地方,一年多了,她说不定还在骂他,骂他不告而别,骂他不守承诺。又或许她已经嫁人了,不再等他了。
原本只差一天,就一天,他就要与她成亲了。
他雇了很长的迎亲队伍,力所能及地想把这场婚事办得更热闹一些。成亲的前一天他要找迎亲核对明天的流程,却在半路上被人拦下,晏太尉带着诸多护卫跪在地上,要迎他回京。
他也认出了晏太尉,告诉他,自己现在不能回京,他明天就要成亲了,有什么事情等他成亲之后再说。
晏太尉大呼不可:“太子殿下身份尊贵,怎可与乡野丫头成亲?”
他呵的冷笑:“什么尊贵不尊贵的,她不曾嫌我落魄,我又凭什么嫌她的出身?”
晏太尉和护卫跪着劝说,他不理,想绕过他们过去,晏太尉一声“太子殿下,臣得罪了”,而后他便被护卫打晕带走了。
他醒后,也曾与晏太尉商量,就算不让他回去成亲,也该让他回去同林姜姜解释清楚,不然她会胡思乱想。
晏太尉还是不同意,说他身份特殊,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说不然算了,皇位和权力他都不要了,做一个普通人,老婆孩子热炕头也挺好的。
晏太尉便又跪在他面前,痛心疾首地细数刘太后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太子殿下,且不说当年刘氏以巫蛊之事陷害于您,窃走了您的太子之位,这些年刘太后把持朝政,刘氏一族专权恣肆,胡作非为。他们排挤良臣,迫害忠臣;苛税重赋,祸害百姓。臣子们何其无辜?百姓们何其无辜?您当真能坐视不管吗?”
他的每一句话,都狠狠戳中了宋澜的心。
这些年他远离京城,在偏僻的乡野小村清净生活,他不知朝中大臣们的水深火热,却晓得百姓们活得愈发不易。
苛捐杂税,滥征暴敛,每一项巧立名目的税收都成了悬在百姓头上的一把刀,一旦遇上灾荒,甚至不小心生个病,就足以让一家人都活不下去。
宋澜终于还是答应了晏太尉,只是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我写一封信,你叫人帮我送回去。信中不会提及我的身份,但至少告诉她我走了……”
他已让步至此,晏太尉也不好再拒绝,便派人将他的信送了回去。
宋澜回到京城后,又给林姜姜写过几次信,信中没有提及他现在的住处,所以也从未收到林姜姜的回信。
时间过去一年多,今日恍惚听到林姜姜的声音,加之身体的异样,让他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澜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旁边的晏慈一脸关切,可他却瞥见桌上湿透的画,有一半已经完全糊掉,画中的人儿只剩了一个,另一个在茶水中模糊湮去……
宋澜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他很是不安,慌乱,好像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
“我要出一趟远门,”他对晏慈说,“劳烦你告诉晏太尉一声,我出去几日,很快就回来。”
“澜哥哥不可!”晏慈连忙拉住他,“眼下正是关键时候,你不能出去的。万一遇到什么危险,便功亏一篑了。”
宋澜按下她的手,径自回房间收拾了些许细软,便要出去。
晏慈一边劝说,一边赶忙叫人去通知父亲。
宋澜从府中牵了一匹马,冲破护卫的阻拦,跃出了太尉府的大门。
晏慈带着护卫在后面追了他一日,夜晚在他被人刺杀时,晏慈帮他挡了一剑,晏太尉也在这时赶到,将他们带了回去。
又一年过去,在以晏太尉为首的朝中大臣与皇室宗亲聚势合力,昭示刘太后当年以巫蛊之事诬陷宋澜的真相,覆灭了刘氏一族的势力,拥他重新登上皇位。
朝廷稳定下来,宋澜终于能回去看林姜姜了。
他穿越山水,昼夜赶路,疲倦不知,寻到那个熟悉的小村,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村口驻足一会儿,怀着激动的心绪,找到林姜姜家的大门。
大门破落衰败,铁铸的锁已经生锈,轻轻一拨就开了。
他愣了片刻,转而敲开邻居的大门,问林姜姜一家是不是搬走了?
邻居王婶认出他来,惊愕之余,不由惋惜起来:“你怎么才回来?姜姜那丫头没了,林大也没了……”
他脑中轰鸣一声,霎时空白:“没了……是什么意思?”
“没了就是死了……”
王婶带他去了林姜姜的坟前,她坟上的青草已经换了一茬,很是旺盛。
“你若早几天回来就好了,还能赶上姜姜的忌日,”王婶叹了口气,“不过赶不赶得上,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宋澜在林姜姜的坟前坐了整整一日,回想往日与她在一起的点滴,又笑又哭,如同失魂。天黑的时候起了大风,刮来一场大雨,躲在暗处的侍卫不忍心,便斗胆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陛下,下雨了,属下去镇上给您寻个客栈歇息吧?”
宋澜浑浑噩噩,想到一人:“去镇上,徐家……”
他找到了徐少彦。
徐少彦见他如此模样,便猜到他的来意:“去看过姜姜了?”
“是谁害了她?”他一日滴水未尽,嗓音涩哑,眼睛通红。
徐少彦苦笑:“衙门查不出来,一点线索都没有。”
“她走得时候……痛苦吗?”
徐少彦看着他,笑意泛冷:“肚子都被捅成筛子了,疼得龇牙咧嘴,死得一点也不美……”
宋澜身子一震,几欲摔倒。
往后的日子,宋澜再也没有开心过。
他笼统做了十年的皇帝。
这十年来,他体恤民艰,减免赋税,让百姓休养生息。清除刘氏一族的残留势力,重拾科举,任用贤能。他一生节俭,空置后宫十年,未曾纳妃,未育子嗣,在宗亲的孩子中挑了一个孩子,早早地送到宫中培养,立为储君……
十年后,宋澜把打理了十年的朝政完完整整地交到储君手里,不顾朝中大臣的挽留退了位。
他的身子操劳坏了,三十岁的年纪就已经沧桑枯槁,自己却浑然不在意。在一个纤风共夕阳的黄昏,他乘着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出了宫。
走时霞光万道,问及归期未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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