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波起

    时值夏末,余热中风雨交加,满院树木摇曳。

    李映柔穿着赭黄纻丝袄裙,坐在罗汉榻上怔愣。半晌后,她起身走到桌案前,打开簿子,执笔蘸墨在上头又画一道。

    今天是她重生后的第十天。

    不多时,外头雨势渐小。长公主府的掌事婢女竹筠走进屋里,福礼道:“殿下,舆驾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走,去沉香阁。”李映柔将毛笔搁在白玉笔架上,款款走出寝房。

    竹筠替她撑起伞,二人走在潮湿的青石路上,细雨倾斜,马面裙随着步幅漾出姣好的弧度。

    上了舆驾后,李映柔斜靠在引枕上,轻微的颠簸让她泛起困意,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阖眼小憩。神思安静下来,前尘往事一幕幕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在李映柔十五岁时,一母嫡出的太子李安溺水身亡,留下的种种线索都指向宁王李韶。可惜锦衣卫没有寻到关键证据,审问多日无果,最终在靖元帝的示意下将李韶释放了。

    前世为了给皇兄报仇,她在乐成帝李韶面前强颜欢笑,趁他根基不稳,私下里开始充盈羽翼,偷偷扶持惠王李显。

    在她的谋逆之路上,最好用的一把刀就是锦衣卫指挥使晏棠。自从有了他,她再也不需要绞尽脑汁去讨好那些文臣武官。不听话的,挡路的,一概罗织罪状,压入诏狱。

    谁知,晏棠最后背叛了她。

    谋逆之事败漏后,李映柔被李韶软禁在长公主府。直到白绫赐下,她问内侍梁郁中:“是谁出卖了我?”

    梁郁中在门口逆光而站,身影修长,“殿下,是晏棠。”

    复仇失败,李映柔愿赌服输,可听到晏棠的名字时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她与他结盟近五年,虽然两人不谈情爱,但某些方面不是夫妻胜是夫妻,没想到被他反咬一口……

    不甘和怨恨让李映柔死不瞑目,再睁开眼时,人竟然回到了乐成一年。

    她费了很多天才接受了这个事实,既然能重活一次,她绝对不会重蹈覆辙。晏棠这个狗崽子是不能用了,她要寻找新的利刃。

    不知过了多久,舆驾停住,竹筠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小姐,沉香阁到了。”

    李映柔回神,挑开幔帘下了舆驾。

    面前是一座三层甲秀楼,飞檐画栋,花窗青瓦,香风裹挟着湿气扑面而来,里头洋溢着男欢女爱的淫靡之气。这里是京师很有名气的妓院,与众不同的是,里头男女通吃。

    李映柔未再耽搁,携着竹筠跨进门槛。

    身姿丰硕的老鸨立马迎上来,拿香扇朝她们一扑,热忱道:“两位贵小姐,可是来玩乐的?咱们这边头牌小红倌多的是,喜欢哪一种口味尽管告诉我,都能给您找来。”

    李映柔轻声道:“我找阿木。”

    “哎呀,真不巧。”老鸨满面歉意,“阿木他今天有客了,不如您换一个乐呵?”

    这种烟花柳巷最爱卖弄矜贵,李映柔深谙他们的套路,眼神示意下,竹芸掏出银子递给她。

    老鸨望着手心里沉甸甸的雪花银,脸上堆砌出讨好的笑:“小姐真是阔绰!您放心,客人我一会就给推了,让阿木专心陪着您。这边走,我带小姐上去!”

    说完,她扭着丰臀在前头带路。

    顺着木制楼梯盘旋而上,几人来到了阿木的厢房,老鸨踅身道:“小姐慢慢赏乐,我先下去了,有事您再支唤。”

    待老鸨走后,李映柔兀自走进厢房。

    厢房里的陈列很艳俗,到处都是她讨厌的湘妃色,还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气。身穿荼白道袍的美少年正在窗边抚琴,低眉垂目,意态娴雅。

    这位少年名唤阿木,前世一直追随她,为她立下不少功劳。因此她重生后第一件事就是提前来寻他,让他去引诱好男风的左都御史颜世苑,再引荐给她。

    听到脚步声,阿木抬眼看她,琴声戛然而止,起身相迎道:“长公主!阿木都快想死你了,你怎么才来看我?”

    李映柔睨他一眼,“我说了,在这里不要叫我长公主,叫柔柔姐姐。”

    “嗯,柔柔姐姐。”阿木乖巧的改了口,挽住她的胳膊,领她到香榻坐下,“姐姐快说,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看我呀?是不是把阿木忘了?”

    “前些时日得了风寒,今天刚好就来看你了。”李映柔随便编了个理由,斜靠在矮几上,手支颐着头,“阿木感动吗?”

    “感动。”阿木粲然笑起来,“阿木就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不过姐姐答应替我赎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我等不及要去服侍姐姐了。”

    “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唔。”阿木为难道:“最近颜大人没来,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这样啊……”李映柔含笑的眼眸沉下来,须臾后掐住了他的脖子,染着丹蔻的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中,“既然没办成,那你怎么敢提赎身的事?心里的灯灭了?颜世苑不来,你不会想办法让他来?在这守株待兔,蠢吗!”

    她翻脸如同翻书,阿木怔愣过后,脸涨的通红,“我知道错了,我会想办法的。姐姐先放开我吧,阿木要喘不上气了……”

    李映柔滞了些许,见他额角有青筋爆出,这才松开了他。

    阿木捂着脖子咳嗽,好一会才缓过来,怯怯道:“姐姐莫气,是阿木没有考虑周全,一会儿我就让人去左都御史府递拜帖。”

    “这才对嘛,没有机会总是要创造机会。”李映柔又是旖情脉脉的模样,摸摸他头顶,“乖阿木,疼不疼?”

    阿木委屈瘪嘴,“疼。”

    “小可怜儿。”李映柔抚上他的脸颊,娇声道:“我给你吹吹,一会就不疼了。”

    “嗯,好……”

    郎情妾意时,门外廊子忽然传来了踏飒的脚步声。随着竹筠的低呼,哐当一声巨响,门被就被人恶狠狠的踹开了。

    李映柔一惊,遽然起身,“谁?!”

    须臾的功夫,一群身穿曳撒的男子鱼贯而入,腰挎绣春刀,身材魁梧精干,很快就将厢房塞的满满当当,排山倒海的气势让人望而生畏。

    锦衣卫怎么会在这里?

    李映柔秀眉蹙起,厌恶之意一晃而过,躲在阿木身后,嗫嗫唤道:“阿木……”

    锦衣卫来者不善,阿木虽然惧怕,但为了赎身自然要英雄护美。他喉咙微咽,手指缇骑说:“你们怎么能擅闯!知道我身后这是谁吗?这可是……”

    “我当然知道是谁。”

    沉澈的声音打断了阿木的话,锦衣卫左右散开,留出一条道儿来。

    门外进来一个身穿大红飞鱼服的年轻男人,约莫二十多岁,头戴乌纱帽,腰配绣春刀,五官深邃,气质如同三九之雪,冷峭淡漠。

    他站在前首,对李映柔恭敬揖礼,左右肩上绣镶的飞鱼戾气横生,“臣锦衣卫同知晏棠,见过长公主殿下。锦衣卫奉命缉事,让殿下受惊了。”

    他乌睫一抬,两人的视线隔空纠缠,李映柔眼波震颤,气的心肝脾肺都跟着疼起来。

    晏棠……

    这个挨千刀的!

    这是她重生以后第一次见到晏棠,恨不得立马杀了这个背叛者。只可惜她现在羽翼未丰,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李映柔咬住唇心,躲在阿木身后微微侧头,露出一双灵动勾人的眼眸,“晏大人,我不过是押妓而已,怎么把你们招惹过来了?”

    晏棠沉稳道:“招惹锦衣卫的不是殿下,是您身前这位娼妓。”

    “他?”李映柔一怔,敲敲阿木的肩膀,“你犯什么事了?”

    阿木回头看她,茫然道:“阿木整日都在沉香阁,哪都没去过,怎么会犯事呢?”

    李映柔疑惑地瞥向晏棠,“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阿木,真名杨二郎,临清人,你被牵扯到薛平贪腐案,要去诏狱走一遭儿。”晏棠黑如点墨的眼眸蕴着肃杀之气,呵道:“拿下!”

    几个缇骑闻声,迅速上前拿下阿木,拖着他走到晏棠身边。

    眼见锦衣卫动真格了,阿木如同惊弓之鸟,惶然道:“长公主救我!我是冤枉的,我不认识薛平!”

    广阳侯薛平是李韶登基后查办的第一个大案,在李映柔的回忆中,阿木跟薛平毫无瓜葛。她满头雾水,只知道进了诏狱阿木怕是凶多吉少,斟酌些许,决定尽力保住他,“晏大人,你有驾贴吗?”

    晏棠摇头道:“没有。”

    “没有?”李映柔笑笑,“就这样轻易把人带走,有失妥当吧?”

    “长公主放心,臣马上就补。”晏棠垂首,不近人情地说:“打扰了殿下的春宵,还望谅解。”

    见他一副不拿人不罢休的态势,李映柔没辙,只得先退一步,“罢了,那我能跟阿木拥抱一下吗?一别怕是要好几天,我心里想他呢。”

    晏棠定定凝视她,脸上浮出微妙的郁气。

    外面风起,虚掩的窗被吹开,湿气灌满了室内。李映柔鬓发纷飞,见他不言,冲他晃晃手,“晏大人,愣什么呢?”

    晏棠回神,往一侧迈步,腾出空来给她。

    缇骑也松开了对阿木的钳制,李映柔上前环住他,附在他耳边,极浅极细的交待:“咬住,别松口。”

    只要他能苟,她会想办法救他出来。

    阿木战战兢兢的冲她眨眼,示意自己懂了,很快就被缇骑押出了屋。

    目送他离开后,晏棠清清嗓子,“殿下也走吧。”

    “嗯,阿木不在,我留在这也没什么意思了。”李映柔无奈叹息,楚楚可怜的说:“晏大人,告辞了。”

    她抬步就走,胳膊倏然被人拉住。突如其来的力道让她失去重心,往后仰倒,跌入沁香有力的怀抱中。

    “殿下怕是理解错了。”晏棠低头,唇就在她耳畔,“方才臣听殿下说,要让嫌犯去找颜世苑,不知要办的是什么事?还请殿下跟臣到诏狱,好好说清楚。”

    李映柔:……

    她侧头看去,两人的鼻尖近在咫尺,能清晰得看到对方眼瞳中倒映的娇好面容。滚着金边的琵琶袖下指尖轻颤,随即紧握成拳。

    今天,是她想弄死晏棠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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