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变故让晏棠有些骑虎难下,李映柔望着他变幻莫测的神色,轻声道:“晏大人,还不快上刑?”
门口有风涌入,光影交错,迷蒙了晏棠略带倨傲的容颜。须臾后,他意味不明地睨她一眼,拂袖而去。
“欸,怎么走了?”
李映柔怔了怔,肆无忌惮的翻了个白眼。
以她的经验来看,晏棠貌似生气了,但她不怕,有李韶这个天子在,晏棠不敢对她上刑。
等了半天没人过来招呼,李映柔有些疲惫,趴在方桌上闭眼沉思。
她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娼妓怎么会突然牵扯进盘根错节的薛平案,顺带她也跟着趟浑水。
难道是因为这一世提前找了阿木,导致事情发展混乱?
她理不清头绪,发泄似的锤了下方桌,阿木这把刀折在锦衣卫手中,委实可惜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李映柔倏然睁开眼,坐直身子看去。本以为是李韶来救她了,谁知是孟烁,拎着一个檀木食盒进来,放在了方桌上。
“大人说殿下金枝玉叶,普通刑罚自然是不能用。诏狱条件差,还请殿下将这些吃光,就算是上刑了,顺道解解渴。”孟烁说完,打开了食盒盖子,将里面的骨瓷盘端出来,摆在桌案上。
李映柔望着一盘西瓜,红壤绿皮,差点闭过气去。
锦衣卫这群鹰犬最喜欢揪人短板,不知什么时候摸到她讨厌西瓜,这就派上用场了。
歹毒!
果真是晏棠的作风,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总有诸多后手等着。她目光冷朔,揶揄道:“真没想到,在诏狱还有这种待遇。”
孟烁无奈陪笑,他在锦衣卫待了这么多年,这场面也第一次见。
诡谲之气悄然而起,李映柔沉默半晌,暗地里咬碎银牙。大丈夫能屈能伸,她捏起一块西瓜,颤巍巍续进嘴里。
呸!
味同嚼蜡。
**
晏棠隐在昏暗的甬道中,将李映柔的狼狈尽收眼底,眉心一寸寸攒起。
按照柔柔上一世的表述,这时她已经在暗中奔走牵线,就像今天让阿木去找左都御史颜世苑,应该就是她复仇计划中的一部分。
这次他给的信号很明显,按理说柔柔应该会立马招安他,怎么忽然想起她家的傻驸马来了?放着锦衣卫的权势不要了?
还是说……
他的暗示不够?
晏棠愈发糊涂,不过她既然选择了上刑,他这边只能照做,但又不能真对她动粗,他就想了这个折中的法子。他知道柔柔不爱吃西瓜,这样做有些心疼,但……
谁叫她押妓?
他心里忿忿,迟疑片刻,踅身往诏狱外面走。想必长公主入诏狱的事早就传进了陛下的耳朵里,这时候估摸着也该到了。
他得借着这个台阶,把柔柔放走。
出了诏狱大门,细雨消歇,两侧树木蓊郁,阳光透过枝桠缝隙流转而下,在青石地上化为斑斓的光影。晏棠迎风而立,云纹曳撒划出一浪浪姣好的弧度。
不多时,远处一行人迅疾行来。
为首之人面容清隽,气质温雅,身穿盘领绯红四团衮龙袍,头戴二龙戏珠翼善冠,腰束玳瑁嵌玉带。其后紧跟着北镇抚使陆金阚,还有诸多锦衣卫随行,众星拱月似的,乌压压朝诏狱迫近。
晏棠隔老远就迎下去,屈身揖礼:“臣晏棠,恭迎圣驾。”
李韶神色焦急,走到他跟前就是一顿薄责:“晏棠,你怎么把长公主抓进诏狱了?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臣也是出于无奈。”晏棠停顿些许,往后撤了两步。
李韶了然,旋即跟上,众人很识趣的敛眉低首,皆在后面待命。
晏棠压低声道:“陛下,薛平案牵涉到一位沉香阁的男娼。臣去拿人,恰巧碰到殿下在押妓,服侍之人正是嫌犯。而且殿下吩咐嫌犯去结交左都御史颜世苑,为了避嫌,臣只得将殿下按照规矩押入诏狱审问。”
“颜世苑?”李韶眉心微拧,“长公主有没有说找他干什么?”
晏棠避重就轻道:“殿下说她府中的婢子看中了颜大人,想为其牵条红线。那颜世苑好男风,可能与嫌犯熟稔,便让嫌犯去引荐。”
“原是这样。”李韶吁出一口气,面上郁色不减,“你没对长公主上刑吧?”
“臣当然不敢,只不过是请殿下吃了点时鲜果子,以示惩戒。知道陛下会来,臣就在这里等着陛下定夺,是否将殿下放了。”
“还用问吗?不放人你还想一直关着她?”李韶狠戾的瞪他一眼,凝重道:“今日之事,交待好你的人务必烂在肚子里,不可外传,免得污了长公主的声誉。”他微抬下巴,“带朕进去。”
“是。”晏棠疏淡应着,扬手一笔,“陛下请。”
“你们在这守着。”李韶回头叮嘱一句,便跟着他疾步走进诏狱。
诏狱常年不举火,阴暗湿寒,比外面要冷很多。路过关押嫌犯的牢房,哀嚎怒骂声此起彼伏,回荡在幽深复折的甬道中。
这种地方委实不是天家娇女能待的,李韶面上愈沉,不由加快了步子。廊壁上的灯盏交错投映,他肩头盘绣的织金团龙宛如鲜活起来,日月章纹在袖侧,威仪尽显,漾着点点刺目的华光。
临进刑房前,他忽然停下,“晏棠,先带朕去看看那个男妓。”
晏棠略一迟疑,引他进入隔壁。
身材高大的姚沥正在收拾刑具,满手都是血污,眼光乜到二人,半跪揖礼道:“卑职参见陛下。”
李韶示意他起来,目光落在前方满身血腥的少年身上,他的容貌已经看不清晰,身形清瘦,隐约是个勾人的货色,“人死了?”
“回陛下,这小子命硬,还噙着一口气。”姚沥如是说:“卑职正要去请示该怎么处理,没想到陛下就来了。”
“既然犯事了,留着何用?”李韶温润的眼眸浮出一丝厌恶,转身就走。
姚沥揣测的看向晏棠,后者没发话,兀自跟着陛下走出去。他心里有数了,当下拔出绣春刀,上前抹了阿木的脖子。
一阵含糊瘪堵的咕噜声,室内重回寂静。
姚沥利落收刀,对身后的缇骑们说:“处理干净点,别让上头的看了污眼。”
**
孟烁拿来的西瓜并不多,其实只有三块,然而对李映柔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她讨厌的东西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有西瓜。
李映柔小时候吃西瓜不会吐籽,皇兄经常吓唬她如果不吐籽会在肚子里长瓜藤,把肚子撑爆。久而久之,她就对这种满是黑籽的鲜果充满了恐惧。再炎热的夏天,也避之不食。
如今已经是夏末,身在满是污血冤魂的诏狱,李映柔缓慢的进食着第二块,努力做到籽瓤分离。
再这样下去,她怕是要吐了。
正当她在心里痛骂晏棠时,李韶大步迈进刑房,见她安然无恙,这才舒展眉宇,释然道:“皇姐,朕来接你了。”
短短一句话,含着万千宠溺与纵容。
李映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期待过他,她痛恨已久的人宛如一个活菩萨,解救她与水火之中。
她将手里的西瓜扔在盘子里,走到李韶身边,拽住他的宽袖,满腹委屈说:“晏大人逼我在这里吃西瓜,陛下再晚来一会,皇姐怕是要原地升天了。”
李韶闻言,见到桌上的光景,愠怒地看向晏棠,“长公主素来不吃这些,你安的什么心?”
晏棠眉眼淡然,“陛下息怒,按照诏狱的规矩,进来者必受刑。臣看殿下是千金之躯,不忍用刑,适才让手下买来时令鲜果,走个过场以示惩戒。”
他朝李映柔揖礼,“臣不知殿下不能食西瓜,如有冒犯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晏棠这么一说,李韶心怀怒意却也不好发作,吃点不爱吃的,总比打身上强。
李映柔心底冷哼,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还真是让人感动,感动到好想抽他!
她的眼神蓄起寒光,如同潜伏在黑夜中吐信子的毒蛇,不易察觉,伺机而动。滞了些许,她嫣然一笑,“听起来好像真是这么个道理,那本宫还得多谢晏大人怜香惜玉了?”
“殿下客气了。”晏棠眸中光影更迭,徐徐道:“殿下身份尊贵,还望以后不要再去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免得如同今日一样,招惹一身是非。”
呵,敢情还在这教育起人来了?李映柔微嘟丹唇,“我心里自然有数。”
见二人像是言和,李韶也没再过多评价,催促她:“皇姐,这里头阴寒,待久了不好。既然误会已经澄清,那便跟朕回去吧。”
“是,陛下。”李映柔乖巧的点点头。
李韶拉住她的手往外走,谁知她又任性打起了坠,“方才那个娼妓呢?我想见见他。”
“这都什么时候了,皇姐还想着他。”李韶面露不悦,“牵扯薛平案的刁民一个,进了这诏狱,还想活着出去不成?”
李映柔如鲠在喉,路过隔壁时,隐约瞟到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还未来得及细看,眼睛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遮住。
李韶从身后环住她,带着她往前走,“诏狱里别乱看,小心晚上做噩梦。”
**
北镇抚司外,天子的龙辇早就候着了,远远望去镶金嵌宝,雍容华贵。
二人上了龙辇,锦衣卫众人叩首,恭送圣驾。
龙辇徐徐前行,李映柔挑开幔帘,眺望那群还未散去的人,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容貌清俊的晏棠,鹤立鸡群似的,惹人注目。
恰巧晏棠也在看她,目光交织缠绕,忽然迸出无形的爪牙,就要往她心里抓。
啪——
幔帘被她使劲阖上,所有的心思瞬间隔绝在外。
夸张的举动吸引了李韶的注意,他微微侧脸,纳罕道:“皇姐,怎么了?”
“没什么,有只讨厌的臭虫子。”李映柔胡乱说着,倚靠在明黄引枕上,摆弄起小几上的朱红雕漆香盒。
晏棠弄死阿木,断她后路,还逼她吃西瓜,总得让他付出点代价心里才舒坦。可她现在无权无势,谁能替她主持公道呢?
龙辇微摇,幔帘随之起伏,光影倾斜间,她的目光一点点落到了年轻的天子身上。
李韶正撩起袖阑,拎着紫砂壶替她斟上一杯茶。与晏棠的冷峭不同,他骨相是温和的,抬眼看她时眉清目柔,与生俱来的那股雍容高华之气显现出来,仿佛天生就该被人敬仰。
冷不丁的,李映柔又想到了皇兄,他活着时也是这般玉树临风,只可惜……
“这是皇姐最喜欢的雀舌。”李韶将茶盅推到她面前,“方才来时命人提前泡好的,浓淡刚好,快喝点润润嗓子吧。”
李映柔寒星似的眼神一瞥,旋即变得漫不经心,“我不喝。”
见她耍起小性子,李韶隐隐含忧,“怎么了?”
“喝不下,犯恶心。”李映柔恹恹道:“无缘无故被抓进诏狱已经够丢人的了,外头卖鲜果的那么多,晏棠非要让人买西瓜,吃的我胃里翻腾。这世上当真还有锦衣卫不知道的事?怕是故意的,我这个长公主当的也是窝囊。”
她黯然伤神,秀丽的眉眼藏着一股婉转的清愁。李韶凝她一会,满目疼惜,挑开窗幔道:“郁中,传朕旨意,晏棠缉事失察,罚俸半年。”
龙辇外有道清瘦的身影出现,正是前世持白绫送李映柔归天的内侍梁郁中,掌司礼监事,此时敛眉低首应着:“臣遵旨。”
窗幔放下后,李韶复而看向李映柔,修长的手指勾住她鬓角垂下的一缕碎发,拢在她耳后。
生怕这个小惩不顺她心意,李韶温声安抚道:“皇姐别生气,等朕根基稳定了,肯定会为你做主的,暂且先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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