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风波起

    飞鱼服本就将身体裹的严丝合缝,晏棠闷出一身汗。方才在被子里听着动静不对,他的心就一直揪着,抬眼见她半张脸都是血,愣道:“殿下,你的头怎么破了?”

    “还不是拜你所赐!”李映柔忿忿剜他一眼,真觉得跟这人犯冲,遇见他就没好事。

    她气呼呼往外走,腿脚酥软,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棉花套上,站在门口环视一圈,随后对屋里人说:“趁现在赶紧走,一会就来人了,你怕是走不了了。”

    望着她惨兮兮的模样,晏棠心如钝刀在割。她那傻驸马上辈子就爱听墙角,没想到现在又把她头撞破了,委实让人烦躁。

    “愣着干什么呢?”李映柔黛眉一横,“还不快走?要是被人发现你在这里,我可解释不清!咱们无怨无仇,你别害我!”

    娇柔的叱责让晏棠清醒过来,他利落下床,行至她身边,“让臣看看殿下的伤口。”

    他抬手欲扳住她的头,谁知响亮的耳光凭空炸响,瞬间惊呆了二人,尤其是李映柔。两辈子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打晏棠,感觉……

    竟然有点舒爽。

    晏棠俊朗的脸上很快浮出了巴掌印,错愕过后,他轻咬破溃的腮肉,一手箍住李映柔的细腰,将她带至身前。

    两人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李映柔恼羞无比,抬手又要掌掴,却被他扼住腕子,强行锁在她腰后。这个姿势更加尴尬,胸前娇软仿佛就要融入男人的体内,一抹绯霞登时飘上她的脸颊,“晏棠,你竟敢轻薄我?还不快放开!”

    晏棠凝着她,面上不起任何波澜,“殿下,臣知道打人这事上瘾,但眼下时间有限,让臣先看看你的伤口。你要再敢乱动,臣就真的下手了。”

    说完,他微压眉宇,阴恻恻的眼神似乎要将她一层层剖开。

    李映柔不甘心,可他手如铁铸,根本挣脱不了,只能咬紧唇心任他摆布。还好晏棠没有乱来,打量她须臾,从衣襟掏出雪色锦帕,轻轻为她攒着额头渗出的污血。

    “轻点。”李映柔眼眶微红,“疼……”

    晏棠手一顿,力道变得微乎其微,好似在擦拭一个易碎的珍宝。

    半晌后,他松开李映柔,将帕子折叠起来塞进她手中,眼底浸满疼惜,“臣改日再给殿下请罪,请殿下照顾好自己。”

    李映柔拿帕子捂住伤口,无视他的假慈悲,秀丽的脸上神情冷漠,写满了“送客”的意味。

    忽然间,有热气喷吐在她耳畔,只听晏棠说:“晚些时候,殿下不要忘记教训驸马,只打臣一个人,不公平。”

    李映柔:……

    外头隐隐有躁动的声音传来,尽管不放心,但再待下去怕是要给她添麻烦了。晏棠留恋的看她一眼,随后离开寝房,欣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中。

    潜出长公主府时,他思绪渺远,忍不住又想起前世那段黑暗的日子——

    那日晏棠按部就班的进宫,早朝过后,忽然被扣押在宫中。

    太极殿上,身着明黄常服的李韶悲戚又愤慨的说:“朕一直将你视为心腹,当初你跟长公主私通,奈何朕心里千万个不情愿,对你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你们竟敢联合谋反!”

    晏棠跪在地上,面对叱责不卑不亢,“谋反之事都是臣一人策划的,跟长公主无关,还望陛下明察。”

    “有没有关系,这上面写的一清二楚。”李韶晃晃手里的密信,声音愈发颤抖,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朕跟皇姐解释过很多遍,毅德太子的死跟朕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什么她就是不信!这么多年朕守着她,呵护着她,为她挡下诸多风雨,而她却如此对待朕!对朕所有的好,所有的关心,竟然都是虚情假意!”

    他手一扬,厚约一沓的密信洋洋洒洒,如雪花一般坠落到地面。

    这一刻晏棠心里才有惧怕出现,“臣罪该万死,只求陛下能饶长公主一命!”

    太极殿内一片死寂,李韶逆光而站,看不清是什么神色。晏棠只知道他盯了自己很久,久到让他魂不守舍。

    终于,帝王的声音铮然而起:“长公主死不了,朕会护她到底,这个罪,你来背!”

    得到了这个承诺,晏棠释然了。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天,梁郁中终于送来了毒酒,除此之外,还带来了长公主悬梁自尽的消息。

    明明陛下已经饶恕了她,为何不能好好活下去?他愣了许久,心神俱碎的饮下毒酒,谁知他竟然重生了……

    此时此刻,京师已经夜禁,四周静谧无人。夜风袭来,晏棠心尖抽痛,站在长公主外的巷道内,若有所思的回望一眼。

    既然能重活一次,他不会再让柔柔那么辛苦,更不会再让她送命。这里面的蹊跷他会慢慢查清楚,所有挡路的人,他会逐一除去!

    **

    翌日,李映柔收到了晏棠差人送来的药品,她铁定不敢用,全让竹筠扔掉了。

    她头上缠着两寸宽的白纱,露出点点血迹,样子不雅索性就闭门不出,在家休养生息。见苏恪的计划只能推迟,这笔帐她先记下了,日后总要让那狗崽子血债血还!

    尽管李映柔让府中人三缄其口,但几日后,她受伤的消息还是传入了宫中。

    李韶放下手头的事,旋即摆驾长公主府,下了龙辇一路小跑,梁郁中和随侍就跟在后面追,一行人很快来到她住的兰庆院。

    垂花门外六位护军驻守,门内立着一位容貌清丽的婢子。众人见到天子恭顺跪拜,呼礼还未来得及,就被天子扬手制止。

    “免了,别扰了清净。”李韶踏进门槛,忽而顿住步子,扭头问婢子:“长公主现在情况如何,可是睡下了?”

    “回陛下,长公主已经好多了,现在正在屋里头,还不是小憩的时候。”婢子说话时脉脉含情,大胆注视着丰神俊朗的年轻天子。

    身为下人直视龙颜算是僭越,梁郁中轻飘飘横她一眼,太监的尖酸刻薄劲头出来,吓得她仓皇垂目。

    “你们在门口守着。”李韶无心训诫一个婢子,扔下一句话径直往里头走。

    小院很是雅致,亭台水榭交错,绿树蓊郁,颇有时光静好的意味。他一袭明黄常服立在廊下,门虚掩着,迟疑些许,推门而入。

    李映柔正慵懒的靠在香榻上绣花,竹筠跪在地上替她捶腿,吱呀一声门响,二人齐齐抬头。

    看清来人,竹筠恭顺叩首道:“奴婢参见陛下。”

    “免了。”李韶快步走到榻前,撩起衣袍坐下,手抚她的额头,“皇姐把头磕了,怎么不告诉朕?”

    他指尖微凉,李映柔这才反应过来,将绣棚一扔,双手捂胸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怎么了?”李韶见她脸颊微红,失笑道:“皇姐害羞什么,又不是没穿衣裳。”

    今天不一样,她没穿抹胸,薄薄的中衣能遮住什么?李映柔护紧身前酥软,见李韶依旧端坐,随手抄起引枕砸他,“请不动你是怎么的?快出去,听不到吗!”

    “好好好,朕出去便是。”李韶扶着歪斜的乌纱翼善冠起身,“朕在院子里等你。”

    李映柔赶紧冲他摆手,待他走后忿忿道:“真是愈发没有规矩了,连敲门都不知道。”

    竹筠替她挑选出衣裳,伺候她穿戴,轻声安抚:“陛下跟殿下一起长大,自然是亲近。陛下忘不了姐弟情分,这是好事,殿下莫要生气。”

    拥有天子的垂怜,对谁来说都是大有裨益。李映柔对此心知肚明,一直攀附着他,但偶尔也会烦躁不安。

    李韶的生母淑妃早亡,由中宫抚养长大,李映柔跟他的生辰只差俩月而已,两人从小就玩的很好。后来皇兄李安入主东宫,不能与他们时常来往,唯有李韶一直伴她左右。

    皇后对李映柔极其严苛,要求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做不好就会挨打挨骂。有次她舞错拍子,被皇后关了禁闭,罚她一天不许吃饭。

    那是个漫天飞雪的午后,九岁的李韶踩在梁郁中身上,从高高的窗棂里将吃食递给她,“皇姐,这是我偷出来的,你快趁热吃吧,别让母后的人发现。”

    李映柔捧着热乎乎的玉带糕,仰头望着他,笑容似桃花灼灼,“韶韶真好,皇姐没白疼你。”

    她以为两人可以相亲相爱一辈子,却没想到处处为她着想的弟弟竟然触碰了她的底线。她不恨李韶一条白绫处死自己,只恨他对自己敬仰的皇兄下黑手。

    不可饶恕!

    “殿下,好了。”竹筠将最后一支翡翠金蝶簪绾进她发髻,提醒道。

    李映柔回神,敛正神色走出屋门。阳光懒洋洋的洒她身上,鹅黄云锻袄裙裁剪合体,其上绣着百蝶纹,衬得腰肢婀娜。

    李韶负手站在水榭凉亭上,隔老远就赞叹:“这身好看,俏丽若三春之桃,十足的美人。”

    “的确是美人。”李映柔边应着,边上台阶,“只可惜一朵鲜花插了牛粪上,美人也快迟暮了。看你给我找的好驸马,都把我弄破相了。”

    她行至李韶身边,俏眼翻他一下,随后坐在凉亭连凳上。

    李韶喜欢她娇嗔的样子,却被她的话刺了一下,讪讪笑道:“朕也不曾想到穆钧这么没福分,好好的男儿非得在大婚时摔一跤,就这么变傻了,真是荒唐。”

    “可不是么?”李映柔斜靠着鹅颈栏杆,委屈叹气:“自打穆钧傻了,我这府中就没有安生日子过,整天鸡飞狗跳乌烟瘴气,烦死人了。”

    “皇姐别跟他一般见识,待会朕好生教训他。”李韶坐在她身边,忧心忡忡道:“你先告诉朕,穆钧如何把你头磕破的?他怎么会在你院里?你们不是一直分开睡吗?”

    一连串的疑问让李映柔有些头疼,她按按太阳穴,避重就轻说:“穆钧爬墙进来,说自己屋里冷非要跟我睡,我不让他上床,推搡时不小心就磕到床框子上了。”

    “有这种事?”李韶瞳中凛寒,须臾又变的温柔如水,“现在伤口好些了吧?朕给皇姐带了去腐生肌的药,不会留疤的。就算留些痕迹也不影响美貌,瑕不掩瑜,在朕心里皇姐永远是最漂亮的。”

    这话听着熨贴,李映柔抿唇一笑,娇而不妖,“嘴甜,讨喜。”

    女人的笑容晃呀晃就跌进了心尖,李韶略一腼腆,试探道:“皇姐,过段时间秋猎,你陪朕一起去吧。”

    “秋猎……”李映柔羽睫轻扇,以往她鲜少参加这种活动,迟疑半晌问:“苏恪哥哥会去吗?”

    “苏主事?以他的资历怕是去不成,秋猎只许三品以上官员参加。”

    “哦。”

    李韶见她失落,不禁问:“皇姐想让苏主事去?”

    李映柔抬手抚着额角,琵琶袖滑落,露出一小截藕白细嫩的腕子,“许久未见,我有些想念苏恪哥哥。平日里大家都各忙各的,也是捞不着见面,本以为能趁着秋猎的空档小叙一番呢。”她喟然一叹:“既然苏恪哥哥不去,那便算了,我又不喜欢狩猎。”

    “这个好说,”李韶笑道:“皇姐若是想与苏主事叙旧,朕额外准他伴驾便是。”

    李映柔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光影斜照在李韶身上,乌纱冠下轮廓清和,“只要皇姐肯去,其他都不是事。朕看你老在府中憋着,出去也是狎妓,那种地方乱七八糟的,还不如跟朕去围场玩玩。”

    李映柔会意,莞尔道:“那便这么说定了,陛下不能反悔,秋猎时一定要叫上苏恪哥哥。”

    “嗯,君无戏言,皇姐放心吧。”李韶觑了眼天色,轻抚了一下她的额头,“快到小憩的时候了吧,皇姐先歇着,朕去见一下驸马,晚点过来陪你用膳。”

    **

    李韶带着梁郁中来到驸马住的小院,踏进垂花门,眼前的光景让他不禁愕愣——

    院中一株垂槐颇为惹眼,枝叶倒垂茂密,如青翠幕帐一般罩在水榭旁。一位身穿黛蓝直缀的年轻男子骑在垂槐上,离地面约有两尺多高,修长的双腿摇摇晃晃。

    好几个婢子在下面苦口婆心的喊着:“驸马!您快下来吧,那儿危险!”

    穆钧不管不顾,垂头睇望时,斑驳的树影落在他如玉的容颜上。他憨笑起来,正要开口,忽然瞥到远处那一袭明黄的身影。

    穆钧呼吸一滞,在李韶轻点头戴的翼善冠后,他竟一个不稳从树上摔了下去。

    满园惊呼中,池子掀起巨大的水花,穆钧像一只旱鸭子似的,张开双臂在里面扑棱着。护军听到叫喊,两三个齐齐跳下去,好半天才将人捞上来。

    在天子的示意下,梁郁中通传道:“陛下驾到——”

    众人这才察觉,齐齐叩首呼礼,唯独穆钧闹起脾气,甩起湿遢遢的宽袖,水珠四下飞溅。

    “带驸马去收拾,一会过来见朕。”李韶沉着脸吩咐,随后前往偏厅等待。

    过了不多时,驸马穆钧换了干净的衣衫,被婢子们押送过来。

    古朴典雅的厢房中,李韶坐在黄花梨圈椅上,手托着红釉印花茶盅,垂眸呷口茶,曼声道:“驸马留下,你们都出去吧。”

    “是。”

    梁郁中带着婢子们出去后,将隔扇门阖上。歪歪扭扭的穆钧旋即站直身子,面上恭敬谦卑,没有丝毫疯傻之气。

    李韶徐徐抬头,“戏做的挺足。”

    天子的戏谑让人生寒,穆钧叩地施礼,“臣参加陛下。”

    “长公主的伤是怎么回事?”李韶并不着急让他起来,睥睨着他,“朕听说你夜间翻墙而入,想跟长公主睡在一起?”

    话落,他手里茶盖哐一下盖向茶盅,随后将茶盅放在高几上,手撑膝盖往前探身,眼神中的凉沁仿佛可以浸人骨髓,“驸马,朕是怎么交待你的,忘了?是否要让朕重新提醒你一遍?”

    这位天子看似温雅,但内里的狠戾穆钧深有领教,他喉结一滚,惶然解释:“陛下息怒,那日事出有因。臣在府里游荡之时,隐约看见一个人影翻进了长公主的院子,臣察觉不对头,就紧跟着翻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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