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囚鸟(29)

    樊青河一边碎碎念,一边去找毛巾,却被亲信一把拦了下来。

    亲信用一种沉静到近乎悲悯的声音,对他道:“本家,他死了。”

    樊青河粗暴地推开了他,骂道:“他没死!”

    “谁说他死了,他没死……他没死……”樊青河神神叨叨地进了洗手间,过了半晌找出条干净毛巾来,给秦庄擦脸、擦手。

    从白昼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日暮,他就这样来来回回地打理着秦庄,等将他身上的血迹全都擦拭干净了,就乖乖地坐在病床边看他。

    到了撑不住要睡的时候,就将两张病床并在一块,自个儿躺在秦庄边上。

    助理觉得晦气,过来拉他:“老板,别跟死人躺一起。”

    樊青河当即发火摔了病房里的杯子,骂道:“给我滚!”

    等吓跑了助理,他才慌慌张张地伸手去捂秦庄的耳朵,安抚道:“吵到你了是不是?别怕,你安心睡,明天早上我叫你起床。”

    他伸手闭合秦庄的双眸,就这样挨着他睡了过去。

    再也没有鸟笼挡着他们,也没有仇恨和怒骂。

    他们亲密得像对小情侣,或者小夫妻,盖着同一张被子,从深夜直到黎明。

    第二天,樊青河又重复了前一天的所作所为,给秦庄洗脸、擦身,连饭菜都点了两人份,帮他摆好筷子,等着他来吃。

    可秦庄一直没醒,也不知是太累了,太困了,还是在生他的气。

    死掉的人,是不会复生的。

    生命从来只有一次,如流水般逝去,便再不可能捞起。

    也有人生来便聪明,将喜欢的人视作珍宝,互相包容,蜜里调油,到了头发花白的时候,还能张着掉光了牙齿的嘴一同调笑,黄昏时佝偻着背,搀扶着同样衰老的老伴,一起踏着暮光回家。

    可大多数人,都是后者。

    放在面前时,弃若敝屣,恨不得将眼睛抬得高高的,再看不见这尘世里庸庸碌碌的人。端着碗里的,嫌不够,犹自想着那天边的白月、梦里的银河,蹉跎着过完一生,什么都没捞着,只剩下求而不得的难过。

    失去时,有的依然不知悔改,迫不及待地奔往下一站。

    也有的,在失去以后才惊觉错过,曾经看不上的蚊子血,成了心口朱砂痣,曾经不在乎的干饭粒,成了床前明月光。兜兜转转,得得失失,蓦然回首时,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却再也不属于你。

    阴阳两隔,天堑纵横,你在人间长相忆,他于地底泥销骨。

    不知何时,从窗外飞进来一只蝴蝶。

    那样脆弱渺小的东西,若是换了从前,樊青河怕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现下却生了兴致,将秦庄扶起来,令他靠在自己身上,跟发现什么新大陆一样,对他道:“秦庄,你看啊,蝴蝶。”

    可秦庄依然静悄悄地,既不睁眼,也不说话,连最喜欢的蝴蝶也不在乎了。

    古人常说,庄周梦蝶,却也说,梁祝化蝶。

    这样朝生暮死的小东西,比起百年而卒的人而言,卑微得就像一粒尘埃。

    可人会在这许多年的时间里,反反复复地犯错。

    蝴蝶却不会,它在花丛里打完转,欣赏完这人世间的美色,便带着自己那份灿烂凋零。这样想来,它甚至比人还要自在和快活。

    许是因为秦庄一直都一动不动,蝴蝶便也认定他是无威胁的死物,缓缓飞落在他肩头,小小触须甚至挨到了他的脸颊。

    鲜活的绚丽的蝶,与枯萎的灰败的人。

    生与死,活着与逝去,斑斓的画卷与失色的黑白。

    樊青河伸长手指去抓,而它轻轻扇动翅膀,循着阳光的方向一路远去,从玻璃窗的狭小缝隙里越过,奔向了属于它的自由天空。

    在樊青河眼里,那只蝶也不再是蝶,它仿佛变成了另一个秦庄。

    那时的秦庄也曾斑斓绚丽,但最后只剩下尸体的枯萎与死寂。

    如今他的□□已然陨灭,灵魂却彻底逃离了樊青河的掌控,奔往了他所希冀的去处。

    梦醒了。

    樊青河抵着头,将颤抖的唇印上秦庄的侧脸,沸腾的泪翻越眼眶,从秦庄青白的皮肤上淌过。

    他终于答应将秦庄的尸体送去殡仪馆,让他体面地走完最后一程。

    尸体送去焚烧时,樊青河固执地从轮椅上下来,目送他的爱人离开。

    亲信站在他身后相陪,一脸忧心地看着他那双腿。

    当心痛到极致的时候,□□疼痛或许也不再被感知。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生七苦,樊青河在数月内尝了个遍。

    看到他抱着骨灰盒离开的萧索背影时,亲信甚至怀疑,被遗留在人间的他,究竟还是不是他?肉身里的魂魄,是不是已经与秦庄一起焚毁成烟了呢?

    不然,为何他眼里再无半点活人该有的生气,只剩下死灰般的寂然。

    □□上,樊青河依然活着。

    他会呼吸,会按时起床吃饭和入睡,会抽出时间来处理公务,还会偶尔浇浇花、养养草。你与他搭话时,他也会抬头回应。

    可精神上,他已经半死不活。

    他会天天带着那个骨灰盒子,无论行走坐卧,一刻看不见那东西就发疯。吃得很少,汤汤水水下肚,脸颊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下去。晚上也不愿意睡床,非要挤到那于他而言显得十分狭窄的鸟笼子里,嗅着那淡得几乎闻不到的秦庄的味道入睡。

    等大小事务全部忙完,再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就会在房间里摆上两个杯子,斟上两杯好酒,一边自饮,一边对着空气说话。

    要么,就是跑进厨房里,雕上几朵萝卜花。待拿起筷子要吃时,又没了胃口,只余两行泪顺着脸颊流下。

    即使已活得这样狼狈,命运仍不肯放过他。

    两个月后,那骨灰盒被偷了。

    就去洗手间的那么一小会,被他放在沙发上的骨灰盒便不翼而飞。

    樊青河急得像个狂躁病患者,将别墅里里外外全搜了个遍,将那日来过的保镖佣人一个个排查,最后在监控里,才找到了那小贼的丁点踪迹。

    陆寒江。

    与秦庄约好那日,他本被樊青河的人抓到。

    可后来秦庄被杀,樊青河失魂落魄,无人注意到他,他便也伺机磨断绳子逃了出去。

    蛰伏两个多月,没有远赴重洋,也没有贸然来抢,只暗暗寻找机会,为的便是一次便得手。

    他成功了。

    带着那骨灰盒一路奔逃,从郊区到闹市,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却还是在去往机场的途中,被樊青河的人追了上来。

    陆寒江慌不择路,上了一架过江大桥。

    樊青河的人从前后左右包抄而来,令他再无半点退路。

    陆寒江扑到栏杆边上,想起秦庄发给他的最后一条短信“我死也不要落到他的手里”,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翻开盒盖,将骨灰碎屑对着江面倾倒。在灰尘入水、将骨灰盒一并丢弃的瞬间,他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等樊青河赶来现场时,陆寒江已经被人控制住。

    大桥清空,偌大桥面上只剩他们这些人。

    樊青河与陆寒江这对情敌,也在此刻碰上了面。

    两个月的时间,樊青河由人到鬼,形容枯槁、眼窝深陷,憔悴得像老了十几岁。

    而陆寒江,蓬头垢面、一身尘灰,衣衫破破烂烂,眼里燃烧着疯狂的神色,比樊青河也好不了多少。

    “秦庄呢?”樊青河拿着枪逼近他,道。

    陆寒江颓然地半靠在大桥栏杆上,冲樊青河讥笑道:“走了,顺流东下了,连盒子都没剩下。”

    “你把他倒下去了?”樊青河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拿枪的手都忍不住打起颤来。

    “当然。这可是他的心愿,他宁死也不想跟你在一起,作为他最听话的学生,我怎么可能让他失望呢。”他说着刺激樊青河的话,浑然没把那支枪放在眼里。

    “我杀了你!”樊青河对着他一阵拳打脚踢,似要将这没来得及斩尽的草活活打死在这里。

    “咳咳……”陆寒江被他一拳击中心脏,忍不住咯出两口血。即便如此,他仍是不知死活地站起身来,挑衅道:“姓樊的,你配不上他。这辈子,下辈子,他都不会再跟你有半点牵扯。”

    又说:“我再不济,也跟他实打实地睡过,你呢?没种的太监?”

    樊青河被他彻底挑起杀意,两眼也烧作赤红。

    “对了,就这样。不防再告诉您一句,这天底下,想搞垮你樊家的,多得是。”还没等樊青河给出反应,陆寒江便借着他的手按下了扳机。

    但听“嘭”地一声枪响,陆寒江的身体无力地倒了下去。

    樊青河被他最后一句话警醒,下意识抬头往四周望去。

    河岸某高楼处,闪光灯一晃而过。

    十数日后,樊青河以杀人罪、危害公共安全罪、非法持枪罪,在当地法院被提起公诉。

    控告他并拿出现场录像的,是对他樊家地位早有觊觎之心的另一个大家族,洪家。

    樊青河站在被告席上,看着乌泱泱一大屋子人,只觉得这可真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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