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没有办法,饶是集天下医术之精的太医署也只能按班就部,照着以往最稳妥的方子准备,而另一边,如愿的日子也过得按班就部,照旧看书、习字,闲来做做梓匠生意。
临到四月底,手中的单子终于轮到了方少舒订的行灯,如愿照着图纸量好尺寸,立即杀去画室找白芜。
画室藏在白氏车行后边,不仔细看连门帘都找不着,如愿掀帘进去时室内果然只有一个白芜,背对着门坐在桌前,不知正在做些什么。
她想了想,特地放轻脚步,蹑手蹑脚走到白芜背后,稍稍俯身,指尖在她肩上轻敲两下,压出仿佛怨鬼夜游的气音:“五……娘……”
两个字吐完,下一句又陡然扬起来,恢复一贯清亮声音,尾音天然地含着三分笑,“给你送生意来啦!”
白芜一惊,手里的笔一哆嗦,“啪嗒”一滴墨落在稿纸上,晕开个不大不小的墨斑。她猛地转头,见是如愿,乍憋住的一口气缓缓吐出去,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这才去看随手勾画的稿纸。
墨点倒是离草稿远得很,白芜转成侧坐,放下笔,故意说:“你属老鼠的?进来都没声音,吓得我把稿纸都画花了。”
“我的错我的错。”如愿赶紧认错,双手合十,拇指贴在额头上,冲着白芜拜了两拜,抬起头又是笑眯眯地瞎接她的话,“我属蛇嘛,游进来当然没声音的。”
“少来。幸好稿子没涂坏,否则……”白芜想再呛她一句,面上却没憋住,绽出个笑来,她眨眨眼睛,憋出个毫无威慑力的威胁,“否则……信不信我拿你泡酒!”
如愿没管她故作凶恶的威胁,真像蛇似地吐吐舌尖,手掌在桌沿一撑,翻身坐到桌上,凑过去看白芜正在画的稿纸。
白芜极擅丹青,寥寥几笔就勾出个花架的形状,上方则描了略显怪异的两笔,如愿盯着看了一会儿,才认出那两个弧应当是简笔的罩子:“这是……花架?培育白雀琼的那个吗?”
“嗯。”画室里只有两人,白芜毫不避讳,只稍压低声音,“白雀琼怕冷却爱水,在扬州都只有半个月的花期,我在园里挖了水渠通水,水汽充足,枝叶长得还算可以。我想着能不能白日里多晒太阳,晚上加个罩子,闷一闷,也许能闷出花苞来。”
“这若是能种成,白雀琼在长安城里都能开,那论种花这一行,”如愿比了个拇指,“恐怕大明宫里的花匠都得哭着喊着求你教他们呢。”
“你又胡说。”白芜又瞪了如愿一眼,但她生得秀丽,这一瞪倒颇有些美人含怨的风情,她低头看向稿纸,“我随便种种而已,若真能成,最多……卖给商户赚些零花还成,和大明宫哪儿搭得上边呢。”
“白雀琼那样精贵的花,只怕商户不敢收,”如愿也垂眼去看稿纸,笑意渐淡的眉目显出些不同寻常的严肃,后半句话低柔如同感慨,“只怕有人要借花献佛啊。”
白芜被她的语气惊了一下,但她不太懂官场的事,不愿细想,信手推开桌上的稿纸:“不提这个,都不一定能开花。说你的事吧,你找了什么生意?”
“……哎呀,差点聊天聊忘了。”如愿猛地想起来还有这回事,赶紧从怀里掏出图纸,说话时语气又自然地扬上去,和先前的严肃截然不同,“喏,就是这个,行灯上的图案,能不能给画个海边的风景?”
“海?”于是白芜更没把她的提醒当回事,瞄了眼图纸,心里大概有个数,抽了张新的稿纸,信手在纸面约三分之一的位置勾出隐约的海面。
她放下笔,点点稿纸示意如愿去看,“我没见过海,画不出新意,只能仿着前人的画来作,并不好。你看看?”
如愿向来不挑,何况出自白芜的丹青就没有不好的,她左看看右看看,一脸严肃地点评:“不错。”想了想,又从腰侧取出炭笔,在稿纸的上半部分画了两个圈,“能不能在这里画个月亮,这里随便画些云或者星星?到时候光透出来好看。”
“这倒是好,还省得我想该画些什么。”白芜点点头,吹干稿纸,起身往边上放客单的木架上塞,“我得先画先前的单子,你过半月再来拿吧。”
稿纸刚放进去,她视线一转,瞥见边上的册子,稍作犹豫,把薄薄的册子抽出来,又坐回去,“你近来有空吗,我也给你拉个生意?”
“什么生意?”如愿看看册子,“书架之类的就算了,我就一个人,工期太长,客人等不及的。”
“不是木工活。”白芜说,“是写话本。清平斋的。”
“清平斋?!”如愿惊了,“西市那个清平斋?”
“嗯。前些日子来找我的,订了套画册,说是要做成附送的赠品。”
如愿心说不愧是长安城里最大的话本铺子,白芜的丹青定价不低,清平斋常在她这儿订插画,这回居然阔绰到订一整套,还只是赠品。能在赠品上花这个价钱,别管心里到底是不是把客人当摇钱树,面上总是显得格外看重客人,也不枉满城有闲有钱的夫人千金泰半爱去清平斋逛一逛。
她忍不住为清平斋的阔绰摇头:“所以,还约你写话本?”
“不是约我,是满城找能写话本的人。清平斋要开分店,得招一批新的写手,托我找找人。”白芜实话实说,脸略有些红,低声补充,“当然,若是成了……我有些做中间人的佣金拿。但要我去寻旁人,我其实也有些不敢,”
她又顿了顿,看向如愿,“我想着你文章作得好,传奇也写得好,想问问你愿不愿意?”
如愿有些心动,想想又觉得不太行:“可应试文和话本是两回事,传奇也不太相像……”
“五两白银。”
如愿一愣:“……什么?”
“若是选中,一本五两。”白芜说。
听闻在宫中做事,宫女一月不过一两白银,一本话本就能有五两,如愿更心动了,吞了口唾沫,但她确实从没写过,只好咬牙婉拒:“可我没有经验……”
“余款也是五两。往后还有分成。”白芜补充,一口气把清平斋那边开的价全告诉了如愿,“三成。”
如愿:“……”
“……成交!”在堪称巨量的金钱诱惑前,她不得不可耻地表示屈服,摸摸鼻尖,“得写什么?”
“就在册子里,我还没看过。若是写完了,直接去清平斋交稿就好。”白芜看了如愿一眼,讷讷,“记得报我的名,那边会记上的。”
“放心吧,不会把你的佣金弄没的。”如愿故意皱了皱鼻子,做出个苦哈哈的样子,手上却迅捷地把册子和图纸一同揣进怀里,跳下桌子,回头冲着白芜一笑,“那谢谢啦,我还真就去试一试。我回去……”
“如愿!”她将要走,白芜却打断她,顶着她混合着好奇和微讶的视线,满脸通红,睫毛不住发颤,“我想问问……上回同你、同你一道来的……”
这反应太怪异,也太明显,如愿喉头一梗,突然生出些不该有的烦躁。她按了按胸口,把这点莫名其妙的心绪归结为可能要为认识的两人拉红线的焦灼,毕竟风月事中最尴尬的永远是卡在当中、两方都认识的那个倒霉朋友。
于是如愿实话实说:“我不知道。我也好几天没见着他了。”
“哦……”白芜显然有些失望,“这样。”
“真的。他是道长嘛,我见他也得靠运气,遇不上就是遇不上。我走啦。”如愿想想又说,“对了,如果你想见他,或许多去玄都观走走,我就是在那儿遇见他的。”
她没等白芜起身说出相送的客套话,朝她一摆手,脚下生烟,直接掀了门帘出去,没几步就跑到了交错的路口上。
一条路通向白氏车行,另一条则通向玄都观,路上人来人往,如愿没走多少路,挑着担子卖麦芽糖和蜜饯的小贩倒是遇上三个。她犹豫着要不要买点糖犒劳心烦意乱还即将为了话本刮尽脑油的自己,一抬眼却在街对面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修长挺拔,道袍上的鹤纹犹如阴阳咬合。
那瞬间如愿莫名欣喜,忘了最后面对白芜时的那点焦灼,直往对面跑,跳到他面前站定,双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上半身朝着对方稍倾,笑盈盈地直接喊了上回交换的称呼:“明镜!”
玄明倒被她惊了一下,让突如其来的称呼弄得一瞬心乱,迅速抬起眼帘,见是她,浓密的睫毛又缓缓垂落些许,恢复成安然半阖的模样。
他有心想如她一般叫得亲近些,“如愿”两个字都提到喉咙口,又像是过分黏腻的蜜糖,怎么都吐不出来,憋了半晌,只憋出个模糊而含混的“嗯”,倒是憋得眼尾染上些不明显的红。
如愿一无所知,也不会盯着他的脸看,只直起腰,依旧笑着问他:“前两天我去玄都观都没遇上你,今天倒巧。你是出来散心吗?”
“嗯。”玄明也觉得巧,他从不把毒当成郁结于心的事情,当日王府里的话听过就是过去了,到如今依旧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他也甚少到玄都观和王府以外的地方,偏偏今天偶然出来,就遇见了如愿。
他轻柔地把问题抛回去,“你也是出来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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