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大观的饭食自然和粗陋二字搭不上边,一只餐盘上卡着碗碟,碗里是新蒸的米饭,碟里是一荤两素,素菜不重油盐,食材的本色本味显露无疑,倒是和玄都观给人的感觉很搭,看一眼都觉得洗涤了灵魂。
如愿没好意思说她还等着回家吃饭,矜持地夹了一丢丢米饭送入口中,嚼着嚼着,视线就转到了旁桌的玄明身上。
他的吃相很好,筷子轻快地点过配菜和米饭,无声地入口,筷子尖上不沾一点饭菜的痕迹,只在脱离唇齿的瞬间极短暂地压过嘴唇,压出一个浅浅的白痕。
如愿忍不住盯着玄明看,盯得一口米饭在齿间嚼得不见踪影,盯得他察觉不对劲,握筷子的手慢下来。
玄明居然体验到一点坐立不安的感觉,迟疑着说:“我吃得应当比你多些,见谅。”
“……我没这个意思!我才不管别人吃多少呢。我只是……”如愿连忙解释,后半句话却憋不出来,视线来回游移,最后还是蔫耷耷地说了实话,“只是看看你嘛。”
木筷突然敲在碗沿,“叮”的一声,玄明立即道歉,收筷子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一分。他轻轻放下筷子,指尖擦过略微潮湿的掌心:“……我有什么可看的?”
“我就看看……”如愿实在不好意思说她是在欣赏他吃饭,乱飘的视线忽然定住,心一横,“看看……你的蒸肉嘛。”
她继续演,犬齿咬咬筷子尖,直勾勾地看着玄明餐盘里的肉,还特意浮夸地吞了口唾沫,“好吃吗?口味应该比较清淡吧?”
玄明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失望。
他舔过嘴唇,撇去不该有的心情,把还没落过筷的蒸肉整碟放到了如愿餐盘上:“若是不介意,可以一尝。只是大概不合你的口味,味道实在不佳。”
如愿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硬着头皮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入口的瞬间,她才知道玄明这人说话有多委婉。
何止是“味道不佳”,简直是“难吃要命”,以如愿并不丰富的下厨经验判断,这份蒸肉除了用葱姜焯水去腥外没做任何处理,瘦肉柴,肥肉油,原汁原味的油脂全锁在肉里,恶心得她差点当场吐出来。
她喉头一动,强迫自己囫囵吞下去,勉强在糟糕透顶的回味里尝到一点寡淡的咸味,旋即反上来的就是那股腻腻的油劲儿。
如愿连扒了两口饭,囫囵咽了,苦着脸摆手:“不行不行,你还是别吃了,我看这厨子不好,要不就是底下人偷懒,哪儿有蒸肉做成这样的,腌都没腌一下。”
“并非如此,是特意要求。”玄明把碟子取回去,“因旧疾影响,我吃的东西向来如此,只放些粗盐。”
如愿一愣:“你说你不能吃外食,那你平常……”她顿了顿,觉得有股苦味漫上舌尖,“吃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嗯。”
“……多久了?”
“不记得了。或许该有十年了吧。”玄明露出个浅淡的笑,“早已习惯了,不必挂怀。”
就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他夹起一块蒸肉,入口时本能地微微皱眉,伴随着咀嚼,眉头却又舒展开,直到吞咽时的喉结轻微起伏,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吃得不是除了盐以外毫无调味的白肉,而是稀松平常的美食。
如愿看着他,缓缓往嘴里盲塞了一块炒肉。
厨子的手艺很好,嫩而不烂,韧而不僵,每一口都切过仔细调味的肉丝,嚼出许许多多的香料和调料调制出的复杂味道,但她食不知味,只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巧妙地攫住了她的心,让她呼吸困难,像是陡然坠入深潭。
玄明曾说过比她年长,但看样貌也长不了多少,至多二十出头,刨除还在襁褓里压根不知事的时候,他已度过的人生有一半时间吃着这样的东西,粗陋、寡淡,甚至令人反胃。
可她救不了他。
如愿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疾病,也不知道怎么诊治,甚至摸遍全身,从怀里到袖中到腰侧的鲨皮鞘,没有任何可用的东西。
……她连块糖都摸不出来。
又是一阵情绪涌上来,如愿咽下口中已经嚼烂的炒肉,在那个瞬间做了件极冲动的事情。
她扑过去,一把抱住了玄明。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病,料想也听不懂,但是这么多年,一定吃了很多苦吧?”她死死环住玄明的腰身,把脸埋在他肩上,磨蹭间微潮的泪意渗进道袍,她的声音同样潮湿,“我不知道怎么了,但我……好难过啊。”
玄明没有听清。
在如愿扑过来的那个瞬间,他近乎本能地接了个满怀,贴合的刹那他脑内一空,蝉鸣、风声、水声混在一起,嗡嗡地盖过女孩的声音,甚至连视野都有短暂的模糊。
他听不清如愿的话,只感觉到她紧紧地抱住了他,明明身形比他小,却像是要环抱他,为他遮风挡雨。
他忍住心口陡然生出的滞闷感,不知该环抱她还是推开她,发颤的手在如愿身侧远近移动,最终极轻地拍在她肩上。
如愿一无所知,只能闷头等那阵情绪缓过去:“明镜,你有旧疾,那为了身体着想,是除了盐以外什么调料都不能吃,还是得吃得清淡些?”
“或许……”玄明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是清淡些吧。”
“那我以后带你吃清淡的东西好不好?淮扬菜就很清淡的,有些差不多也是除了盐什么也不放。还有点心……”如愿抬头,急匆匆地报了一堆美食,用力一点头证明自己,“我也会做菜的!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可以做给你吃。”
玄明垂眼看她,轻轻地说:“……好。”
如愿点点头,傻笑了一下。
一个低头,一个抬头,两相对视一会儿,如愿突然反应过来,整个人往外一弹,迅速朝反方向直退到后背抵上桌子,她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地解释:“我刚才……不是,我没有占你便宜的意思!我就是、就是……”
她“就是”不出来了,说不出刚才那种突然涌上来的心绪是什么,又往后缩了缩,干脆一抱头:“反正别报官啊我不是耍流氓……”
玄明难得腹诽,心说他也得有这个脸报官,不过如愿这一通乱拳,倒是冲散了那种突如其来的惊慌。他找了个理由归结:“既是朋友,只要你不觉得我冒犯……倒也无妨。”
“那我总也不是这种倒打一耙的人,明明是我……”如愿含混过去,“嗯,反正就这么回事。那就定啦,谢谢你今天请我吃饭,我下回带吃的给你。”
她看了眼几乎未动的餐盘,想想还是抄走了那件揉成一团的大袖衫,抛下一句“洗完还你”,匆匆地跑了。
玄明仍坐在静室内,看着她如同逃窜的背影,抬手按在轻微刺痛的心口。
他不明白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良久,缓缓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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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菜不争一朝一夕,何况如愿也没脸说自己手艺绝佳,恐怕还得练练,故而次日,她只是在香桃的指挥下熨平晾了一夜的大袖衫,叠起来带去玄都观。
今日皇帝将亲临,玄都观倒也没闭门谢客,仍许人进去,只是活动范围受限,连正殿都去不了。如愿本想着直奔静室,路上却遇见了刘幼宛姐弟。
刘幼宛仍是臭着个脸的骄矜样子,倒是她弟弟刘锦成先冲着如愿抱拳,笑眯眯地见礼:“见过元娘子。”
“见过刘小郎君。”如愿还了一福,意思意思和这个小小年纪却擅交际的小郎君寒暄几句,抬眼和刘幼宛说,“我给你的……”
她瞥了刘锦成一眼,改口,“就那个,你用了没?”
“什么这么那个的,不就是伤药吗。用了,药效还成,勉强算你还有些好东西。”刘幼宛皱眉,看看如愿风尘仆仆的样子,别扭地一转脖子,“行了,别没话找话了,去做你自己的事吧。”
如愿微微一笑,出于礼貌,和刘锦成再客套一轮,转头往静室跑。
静室今日无人,只有知常守在门口,遥见如愿噔噔噔地跑过来,先朝她行礼,直起腰一板一眼:“元娘子请止步,今日静室不待客。师兄也已去正殿了。”
如愿紧急刹住自己,微喘着问:“那你师兄什么时候回来?我今天还能见他吗?”
知常算了算,诚实地摇头:“恐怕不能。”
“那好吧。劳烦你把这件衣裳还给他,就说是我送回来了。”如愿把大袖衫递过去,抓抓脸,“我昨天不小心弄脏了。”
“好。”知常接过,认真地一点头,“元娘子放心。”
如愿跟着点头,迟疑片刻,似乎也说不出什么,脚跟一转,原路朝外走。
从静室向外是片竹林,石子铺路,静得能听清鞋底和石头摩擦的声音。如愿垂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一寸寸掠过石路,没来由地想起正殿里的玄明。
在皇帝面前,他会是什么样子呢?会更温柔和婉些,还是依旧冷若冰霜?说起来他的大袖衫才刚到知常手里,他应该有别的衣裳吧?
有的没的想了一通,人终究是不在她身边,再兴冲冲地跑来,想见也没得见。
如愿忽然觉得有些寂寞,她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指尖抵上嘴唇,吹出长长的一声鹰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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