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月亮和六便士

    第四十一章

    1

    阿布拉克萨斯其实没有那么喜欢社交场合。他从小就被严苛的父亲要求什么事情都要做到最好,但最好是一个多么模糊的词汇,什么是好呢?举止得体、说话滴水不漏、不做多余的对自己没有利的事情,父亲总会提出细致零碎的要求,“你不许”“你不要”“阿布你不能”,这些单词被串成锁链,他用他那根银白色的蛇头手杖拍打着阿布拉克萨斯的脊背,削掉多余的骨刺,筛除无用的杂念,他就是这样成长的,朱尼厄斯·马尔福就是被父亲如此教导长大的,所以他的儿子阿布拉克萨斯理应如此,这更像某种家族遗留下来的酷刑,受洗后的人才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处刑人,继续冷酷地用它来批量制造继承人。

    而他对于母亲的印象大多数来源于长廊上悬挂着的画像,她沉默且冷淡,目光疏离地看着在苦闷压抑的生活里想要寻求安慰的阿布:“这样软弱的人是我和朱尼厄斯的儿子吗?”她只是一段影像、一段情绪、一段记忆,唯独不是阿布的母亲。这里不是属于阿布拉克萨斯可以停靠的海岸,他还得在飓风和海啸里穿行,他得被锤炼成跟父亲一样不会动摇的钢铁。

    在阿布拉克萨斯四岁的时候,父亲带着琼纳斯来到了庄园里,他告诉阿布,琼纳斯跟他同龄,将会暂时寄养在马尔福家。阿布压制住好奇,举止得体地对蓝眼睛的小男孩颔首。

    琼纳斯是阿布拉克萨斯世界里的新鲜物种,他不需要承担沉重的课业负担,不需要记住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去学习哪些人是可以利用的、而哪些只是趴在他们身上吸血的蝙蝠精,不需要小小年纪就跟着父亲频繁出席宴会,忍耐大人们像是对待猫狗一样的狎昵,他甚至不需要所有的事情都做到最好,他可以平庸,也可以木讷,没有人会去责备他管束他。竟然有人不是生来就活在笼子和木枷里!

    他们一起跟着家庭教师上课,阿布拉克萨斯总能够准确地回答出老师的每一个提问,即使课下他需要花大量的时间去预习复习。家庭教师是当时有名望的巫师,他向马尔福先生夸奖阿布拉克萨斯的聪慧,然后对琼纳斯一笔带过:这个孩子挺乖巧的。这是一个万金油似的标准答案,如果一个孩子无法从能力去寻找到出众点,人们就会寻求于性格,木讷是乖巧,平庸也是乖巧,而他始终都微笑着平和地接受它们。阿布表现得越是优秀,与他一起生活的琼纳斯就越是黯淡。小孩子们总会喜欢拉帮结派,而阿布总是人群的聚焦点,无论从天赋还是从出身来看,他都足够出挑,而琼纳斯跟着也成为了他们议论的对象,那些私下的来自小孩子的恶意到底有多难听,它们多少也传到过阿布的耳朵里,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琼纳斯,那个总像是没有脾气的小男孩,他一遍又一遍地跟他们解释:“我跟阿布是朋友。”

    因为琼纳斯的脾气太好了,而且也不计较吃亏,有人拜托他去做的事情,即使再辛苦,他也不会有什么怨言。阿布总是好奇,琼纳斯是真的毫无脾气的吗?他不会觉得愤怒不会觉得不甘吗?他不会在夜晚偷偷流泪吗?他是生来就为了接纳和受难的吗?他的宽容没有获得平等的对待,反而成为了轻蔑的温床。每次宴会的时候,年纪还小的琼纳斯,几乎像是一个家养小精灵一样忙前忙后,他也从来没有跟阿布还有马尔福先生说过。但他们不知情吗?阿布拉克萨斯觉得他的父亲不是这样迟钝的人。

    琼纳斯被摔碎的盘子割伤了,东西洒落了一地,小孩子们就围着他骂他笨拙,但因为琼纳斯完全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露出屈辱或是难过的神情,他看着他们更像是长辈看着调皮的小孩子,因为小孩子不懂事,所以做错了事情都是可以宽容的,他当时是那样的眼神。小孩子们都觉得没有意思,欺负和虐待一个不会有任何反应的人更像是跟空气角力。阿布那时候其实就躲在树丛的阴影处,琼纳斯没有向他求助,他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父亲也是这样做的,那么这应该就是正确的答案。

    晚上他们两个人睡在一起,琼纳斯突然问阿布:“今天的宴会很无聊吧?”阿布不明所以。琼纳斯继续说:“我看到你很早就跑出来了,后来又在花园里看到你。”阿布一瞬间像是被闪电击中一样,浑身僵直,他不敢转过头去看琼纳斯的眼睛。琼纳斯知道,他知道他在现场,但是没有任何反应,漠视着朋友被欺负。他是什么样的人。看到朋友受难却无动于衷,这是父亲想要他成为的样子吗?这是一条正确的路吗?像是被闪电击中的树从树冠开始燃烧最后变成了一堆庞大的灰烬,他屏住呼吸,好像只要琼纳斯轻轻吹一口气,再多说一个字,那堆灰烬就会变成风里的絮子。

    “阿布啊。”琼纳斯轻轻地说:“很辛苦吧,要跟他们当朋友,还要顾忌到朱尼厄斯叔叔。”

    阿布转过头,看到的是琼纳斯毫无阴霾的蓝眼睛,他没有责备阿布,也没有质疑他为什么没有伸出援手。他什么都知道,但还是宽和地原谅了阿布,原谅他幼稚的比较,原谅他的漠不关心,原谅他的软弱和迟疑,他是安全的,因为他在此时被宽恕了,在那双平静的蓝眼睛里,他被赦免无罪。

    “你原谅我了吗?”阿布问他。

    琼纳斯奇怪地说:“我没有怪过你啊。”

    阿布因为他的宽容而觉得喉咙口灼烧,明明是在沉默的黑夜里,连月亮也是冰凉的,但他被烫得开始发热,他第一次觉得仿照着父亲的路,那并不是他以为的一条顺遂的安全的路。他像是说梦话一样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是一碰就碎的肥皂泡:“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琼……”

    “没有关系的。”琼纳斯说:“阿布,我们是朋友啊,小孩子都会做错事情,但是朋友就是会互相谅解呀。”他像是在跟小孩子说话,明明他也是跟阿布一样大的孩子:“睡吧,睡吧。”

    月光如常地照耀在两个孩子的身上。

    2

    阿布拉克萨斯在期末之前接到了父亲的来信,上面详细地讲清楚了琼纳斯跟尤利塞斯的过节。这并不是一件大事,其实只要朱尼厄斯跟亚克斯利先生提一下,让尤利塞斯收手,一切就解决了。但是他的父亲的回信却是让阿布什么也不要做,保持沉默。

    他不可置信地又写了几封信回去,但都石沉大海。阿布了解他的父亲,他是立场非常坚定的人,如果说拒绝,就绝不会仁慈地松口。

    “父亲,我了解尤利塞斯,他睚眦必报,而且他一定看出来了琼没有被一忘皆空,等到下个学期开学,他很难不找琼的麻烦。”阿布站在办公桌前急切地说,而马尔福先生头也不抬地翻着公文:“阿布,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琼……”阿布想说话。

    “我们对沙菲克家已经仁至义尽了。”在烛火摇曳里,朱尼厄斯的灰蓝色的眼睛像是玻璃珠一样剔透,但是冰冷缺乏感情:“尤利塞斯心里有数,他不会对你动手,你只要坐观上壁,就不会有问题。”

    他站了起来,庞大的阴影笼罩着还在男孩和少年模样之间徘徊的阿布,蛇头手杖挥了挥,落在了阿布的后背,朱尼厄斯视线垂下,像是之前无数次一样,永远沉默高傲,从不动容:“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实际上当时琼纳斯就在隔壁的房间,他们只隔着薄薄的一面墙壁。琼纳斯能够听到这段对话吗?他会有什么反应?但阿布拉克萨斯也知道,书房有非常高深的隔音咒,琼纳斯绝不可能听到任何一个字母。无论他是如何答复父亲,琼纳斯都将不会知情。只有朱尼厄斯和阿布拉克萨斯知道这场对话的进行。阿布的脑海里总会掠过琼纳斯的眼睛,他告诉阿布:没关系啊,我们是朋友。那双透彻且温和的蓝眼睛里,好像什么都会包容,什么都会被宽恕。

    “知道了,父亲。”阿布的喉咙发干,像是在沙漠里行进了数十天的旅人:“我知道怎么做。”

    这是他的选择吗?他获得了父亲满意的目光,他一直追逐着这样的目光长大,把自由的灵魂禁锢,蜷缩进笼子里,任由它开始畸形,这是对的吗?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能够肆无忌惮地跟琼纳斯抱怨繁重的课业,抱怨一切不公,抱怨永远没有改变的生活。他跟琼的交流越来越少,他甚至觉得自己被排挤在了外面,迫切地想要用他跟琼的默契来向阿芙拉证明,他才是琼最亲密的朋友。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有人在小的时候无话不谈,却会因为长大而逐渐走远,他们明明在同样的环境下长大,被同样的家庭教师教授,为什么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人?

    阿布拉克萨斯不知道答案。

    他换下宴会穿的正装,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房间里。佩格坐在窗户边托着腮看月亮,但她在天上找了一圈也没有在雾蒙蒙的天空上看到她的影子。今天月亮请假了吗?她不着边际地想。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她一下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阿布!你回来啦!”

    阿布依然神色如常地解着领结,关心着她今天的行程:“卡特的照顾还周到吗?”

    “很好很好!就是它稍微有点热情过度了,一直给我塞东西吃,我又不好意思拒绝,就一直吃一直吃,吃到现在肚子还是鼓鼓的。”佩格愁眉苦脸地摸着肚子,心里想,这对琼纳斯多不好,他明明都没有享受到美食,但却平白无故地长胖了好几斤。

    阿布嗯了一声,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其实佩格一直在观察阿布,虽然她没有办法像汤姆一样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可以洞察到。她只是凭借本能,关于情绪的触角嗅闻着空气里那些不太好闻的味道。阿布是在难过吗?他为什么会难过?因为今天在宴会上吃到了很难吃的点心吗?就像上次她偷偷去赫奇帕奇的长桌上尝到的西红柿炒鹌鹑蛋吗?

    佩格叹了口气,同情地拍了拍阿布的后背:“不要难过,我让卡特再给你做点东西吃吧?”

    “琼,我好像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阿布对佩格说,他走到了窗户前,手扶在木质的桌面上,目光看向庄园里暗绿色的树丛还有更遥远一些的灯火,他的声音很轻,更像是自言自语:“如果我做了伤害你的事情,你还会像是以前一样原谅我吗?”

    “会啊!”佩格毫不犹疑地说,然后又有些疑惑:“你难道跟阿芙拉一样要在明天的早餐里给我加鲱鱼汁吗?如果是的话,我可能会先跟你绝交两秒钟。”

    阿布笑了出来,可佩格觉得好奇怪,他明明是笑着的,但是身上还是有很难过的气息。有些东西像是易碎品一样,好像她再用力一些就会碎掉。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够让阿布重新高兴起来呢。佩格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最后决定走过去抱住了阿布。在她还是蛇的时候,就想要这样做了,但是那时候阿布还不认识她,以为她就是书上落下来的一条普通的蛇,他把她赶走,然后说了不太好听的话。佩格当时就觉得很难过,明明是想要安慰阿布,最后反而惹恼了他。

    她的手心像是母亲抚慰着在摇篮里哭闹的婴儿一样拍打着阿布的后背:“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不要难过了。”她的眼睛像是一汪蓝色的潭水,清澈见底:“没关系的,如果做错了事情,改正就好了。”她就是这样认为的,比如汤姆,他可能以后会变成很坏的人,但佩格能够直接地、潇洒地把小时候的汤姆跟很坏的汤姆剥离开来吗?她做不到呀,这就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朋友就是会互相原谅的,汤姆会原谅她偶尔的叛逆,她也会宽和地原谅他。这是属于朋友的契约。

    “谢谢。”阿布低声说,金发少年站在窗户边,像是干净皎洁的月光。

    佩格放开了阿布,想要再多说点什么。斜靠在窗户边的阿布却微微一笑,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没有,他的态度礼貌且疏离,带着不近人情的温度:“那么,这位朋友,你能够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你为什么会在琼的身体里?”

    窗户敞开着,原来今天根本就没有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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