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1
飞速下坠,然后跌进松软的沙子里。在着陆的那一瞬间,有很多人都冲了上来。教授、阿布、阿芙拉,一些认识和不认识,有各种肤色的脸。佩格觉得自己已经从琼纳斯的身体里离开了,因为她还能清晰地看到紧闭着双眼的琼纳斯,被阿芙拉紧紧地抱住头颅,他的嘴唇苍白,脸颊上还残余着水珠,非常虚弱。
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这场意外事故,脸上露出不同的神情,思索的,困惑的,愤怒的,担忧的,幸灾乐祸的,而这些面孔在佩格的视角看起来,也只是模糊地向她传达了某种情绪。他正在愤怒,她正在担忧,他正在思索,她正在悲伤。可是这些情绪对于佩格来说都是与她无关的海浪。她拨开那不相关的人海,像是一阵无声也无形的风,穿到人群的罅隙里去。她低下头会看到很多双脚,可是没有一双脚让她觉得有踩在实地上的感觉。她能够看到其他人脸上的表情,可没有人看得到她,她觉得自己更像是空气里的一团雾气,在某一个人轻轻地叹息的瞬间,就会被吹散。像是蒲公英一样,变成很多细小的光点播撒向人间。那么她可以选择落在谁的肩头吗?
佩格在情绪的裹挟里看到的汤姆,他表情漠然地踩在雨后湿漉漉的草地上,袖子里的魔杖只露出一个角。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就是一些冰冷机械的情绪描述词中,出现了一张鲜活的脸。他在字句中浮现,五官的轮廓变得清晰。
汤姆的视线穿过了佩格的身体,落在了正在昏迷的琼纳斯的身上,或者他正在凝视着更深的地方,他试图在那具身体里找到佩格莉塔的痕迹。佩格说:我已经不在那里了。可是汤姆什么都听不见。她大声地朝着汤姆喊:汤姆,我在你的面前。他仍不为所动。
在那一瞬间佩格突然就明白了汤姆曾经说过的话。如果她背叛了她的朋友,她欺骗他,隐瞒他,愚弄他,她就会失去他。她会变成与汤姆里德尔再不相关的一条蛇,他不会再听懂她说话。
他看着琼纳斯,不知道他的朋友就站在他的面前。在佩格以为他会直接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微微扬起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空气中的某处。雨已经停了下来,太阳的光从铅灰色的云层里溢了出来,光线落在他黑沉的潭水一样的眸子里,像是在瞳孔深处映照出蕴藏在黑暗里的两把弯刀。“佩格莉塔。”汤姆用过各种各样的语气念出过这个名字。无奈的时候、愤怒的时候、诱导的时候、愉悦的时候。在一场大雪里,他们相遇的时候,他的声音也是这样冰凉。那时候佩格莉塔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生命里的词汇,在他念出它的时候,雪花就会吻他一下。
她几乎分散成了很多尘埃,在庞大的建筑物的各个角落蔓延,它们费力地聚合在一起,嗅闻着依循着熟悉的味道。那些轻而微小的尘埃缓慢地向下降落着,被“佩格莉塔”牵引着,凝聚成了一团不可视的雾气,它们像是空气一样透明、轻盈。坠落、坠落、像是雪花一样坠落。
就像这样,就像那样,落在他的肩头上。
2
佩格蜷缩在衣柜里,外面开着灯,亮光从没有关拢的缝隙里漏进来。她稍微动了一下,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堆碎布料里,那些都是汤姆从孤儿院里带来的旧衣服,在来霍格沃兹不久之后就被他抛弃了,成为了佩格的被子。
他刚踏进这里的时候,对于巫师界的了解都是来源于书本,那些冰凉的单词、带着油墨味的羊皮卷从不曾撰写过暗流下的潜规则。所以刚来斯莱特林的时候,他吃了不少苦头。被排挤、审视、轻蔑,他知道这些目光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紧随着他。踏入对角巷,他走进了瑰丽奇幻的崭新世界,在很长一段被当成怪胎和魔鬼的时间里,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可穿着麻瓜的服饰的他,在对角巷的街道里,在那些成年巫师和小巫师谈笑的罅隙里垂着头穿行,仍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马尔福轻蔑的目光像是一盆冷水,把汤姆从狂喜中浇醒。他们是流浪的人,流浪的蛇,这里不是他们的家。而他会把这里重新熔铸、打上自己的烙印。恐惧会成为锁链,缠绕在曾经高昂着头颅的脖颈上,收拢手指,他们就不会再敢抬起头。
你会让所有人都怕你吗?佩格问:我也会这样吗?
你会吗?汤姆反问她。
佩格想了想,然后摇头:如果我长大了,变成了一条很大的蟒蛇,汤姆你会怕我吗?不会啊。那也依然是佩格莉塔啊。既然长大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为什么会害怕你呢?
汤姆一开始只是矜持地弯起嘴角,在对上佩格认真的眼眸的时候,演变成了大笑。佩格不懂汤姆在笑什么,有点生气地跳到他耳朵边:你是不是在嘲笑我永远不会长大?说不定有一天我会长成一条很大很恐怖的大蟒蛇。腰有多蕾西的水桶那么粗……不对,这样是不是不太好看,是不是苗条一点比较好看?汤姆,你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
小汤姆在孤儿院的时候很少露出笑容,总是阴沉着一张脸,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真心实意地笑过。在或偷或抢到自己的战利品的时候,他也会笑,可是那种笑是因为占有和破坏而笑,不是很好的笑容。佩格盯着他发呆,他的阴郁孤僻还有毛骨悚然的目光总是会让人忽略他俊秀精致的脸,他大笑时,天空就会落下一声叹息,吹掉树上所有粘附的雪籽,于是雪霁天晴。佩格一直到很久以后,依然不知道汤姆在为什么发笑。因为长大吗?因为未来吗?还是因为佩格莉塔?
汤姆丢弃他的过去,就像是当初毫不犹豫地抛下那些旧衣服。但佩格总是会慢吞吞地爬过去,把它们重新叼起来,塞到衣柜里,变成她安逸暖和的巢穴。她陷入了梦里,梦里的斑纹蛇瞪着它澄黄的眼睛警告着佩格:你不能停止前进。佩格摇摇头,睡意席卷了她,她恳求道:让我再睡一会吧。它发出叹息,声音像是窗户外面大滴大滴的水珠:佩格莉塔,他会继续往前走,从寒冷的冻土离开,征服更加宽广辽阔的地方。他走过的国度,奉他为国王,但在太阳下山之后,就成为了他毫不留恋切割掉的过去。而你要一直生活在冰冻的河流里,变成被他舍弃的部分吗?佩格奇怪地问:没有人能够把河流割舍掉,在下一个春天的时候,解冻的河水仍然会朝前流淌,我会游到他的前面去等他。
佩格在一片陌生的黑暗里醒了过来。她躺在那些布料里,尾巴扫到了她放收藏品的盒子,发出了很轻微的声响。明明陈设都是之前的模样,可是佩格闻不到熟悉的味道。
佩格。我知道你醒着。汤姆的声音隔着一扇薄薄的木头传进来,但却像是在佩格的耳边响起。她没有碰柜子的门,但是门直接被打开了,之前被遮住的亮光盈满了狭小的衣柜。汤姆在看手里的那个粗糙的胸针,神情认真得像是在欣赏艺术品,伸出细长的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字母,用指腹抵住凹凸不平的金属纹理。
我想这是马尔福送给你的吧?我可怜的佩格,他就是用这种便宜货色来哄骗你的吗?我很想知道,他到底有怎样的魅力,让你做出这样的选择。是我对你太宽容了吗?让你觉得可以随意地联合外人欺瞒我,而不会被惩罚。
他的语调上扬,慢条斯理地把那一枚胸针放在了烛台的火焰上灼烧,普通的火焰是不能轻易地烧化金属,可是它像是在高温里融化的冰淇淋一样,一层层地剥落。佩格没有阻止他,只是跟着他一起看金属在火里燃烧,原来金属也是可以被点燃的吗?那么汤姆里德尔是否是要比钢铁更加不易燃,更冰冷坚硬,不会因为任何炽热的光和火焰而改变形状。
在你只是一条蛇的时候,我容许你做出格的事情。但你知道,你不仅仅是一条凭兽性行动的蛇,如果你想要成为人的话,那就要接受成为人的准则。那么你就要接受背叛朋友的惩罚,在你做出选择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了有一天代价会降临,佩格莉塔,我再也不会信任你,作为蛇的你放弃了忠诚,想要成为人的你,却背叛了朋友。他漆黑的眼睛被房间里的烛火照亮,那两盏橘黄色的光在瞳孔的深处摇曳着。
可是汤姆啊。佩格轻声说,她仰起头看着她的朋友:我跟你说过我是人类,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的话。是你先选择否认我的坦诚的。是的,我把这件事也告诉了阿布,那是因为他愿意相信我,相信佩格莉塔是人类。人类会向愿意相信、倾听自己的人诉说,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蛇的瞳孔里容纳不下任何情绪,她就用这样湛蓝的眸子对上汤姆凌厉的目光。
佩格慢吞吞地从衣柜里爬了出来,她在窗台的边沿上爬行了一段距离,轻轻地嗅了嗅木头,她看着外面静悄悄的湖水,突然对汤姆说:汤姆,这里是哪里?你把我关到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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