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1
他还会回来吗?他还会回来吗?
他会带我离开吗?
棕发的小女孩时常托着腮坐在脏兮兮的窗户边,旁边插着被黏补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破烂风车,在风从关不紧的窗户里逸进来的时候,它就会呼啦啦地响。声音很大,尤其是冬天的时候,雪籽和风一起扑到摇摇欲坠的玻璃上,风车像是久病不愈的哮喘病人。科尔夫人给过她新的风车,但蕾拉仍固执地要把它留下来。
她是孤儿院里最讨老师们喜欢的小孩,虽然免不得有些坏孩子会嫉妒她,背地里偷偷地欺负她,但她隐忍地承受这些委屈从不声张。
科尔夫人总是会在恰当的时候发现那些小坏蛋们的恶行。老师们都怜悯这个漂亮又乖巧的小女孩,她甚至还有一双崭新的小皮鞋。
可是她知道,这些爱都像是朝露一样,总有一天会离她而去。
与蕾拉相对的,汤姆里德尔总是古怪的,劳伦先生和科尔夫人闲谈的时候,说过那个小孩像是被魔鬼附身了一样,那双黑眼睛直勾勾地看人的时候,总是让人感觉不寒而栗。还有那些古怪的能力,他藏匿得很好,但仍时常会被人发现端倪。
比利想要把他推到树下,蕾拉当时站在长满杂草的庭院里看到,他没有直接坠落下来,而是被一股比风更轻盈的力量托住,缓慢地着陆的。比利挂在树上,被树枝遮挡着,看不到异常,他还以为汤姆现在摔得很惨,所以畅快地大笑着。蕾拉至今仍记得汤姆那阴郁的眼神。
当时蕾拉刚展露出魔法天赋不久,还不能很好地控制好它。在她到野外的时候,蒲公英和地上深绿的草叶不由自主地飘起来,围着她飞,她狼狈地躲避着它们,对着它们大喊,要它们停下。
正在抓野兔的比利突然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几乎在他抓住兔子耳朵的同时,那些叶子受惊一样回到了应该待着的地方。
当时蕾拉不确定比利是否看到了那样奇异的场景,她不敢去问,害怕他反问她是不是跟汤姆一样的怪物。而在她还在犹豫和纠结的时候,比利发疯了。
比利还清醒的时候跟蕾拉说过。那天夜里他以为是在下雨,天花板在漏水,孤儿院的房子质量不是很好,下雨的时候总会沁水进来。一开始落在他的胸口,而后变得密集起来,但滴了没有多久,雨又停了。他实在是太困了,只胡乱地把水渍擦了一下,又继续沉沉地睡了过去。那时候还是夏天,凌晨五点钟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亮起来了,走廊里已经有科尔夫人走动的声音,她的步子总是很沉重,很容易把人吵醒。
比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在他想要揉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上有脏东西,像是褪去的死皮。他闭着眼睛想要把它们撕下来,但是越来越多,整只手都是的。他依循着幽微的天光去看,胖乎乎的手上结满了暗红色的血痂,指缝里散发着干涸的腥味。
他浑身上下都是血,衣服完全被血沾湿了,又重新凝固——而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他的兔子正被一根草绳系着悬挂在房梁上,它几乎流干了鲜血,死去多时了。
原来那天夜晚从没有下过雨。
这样的事情他经历了两次,在他第二次发现兔子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精神已经开始错乱了。孤儿院的陈设总是单调压抑的,而天气又时常下雨,显得雾沉沉的,这里的小孩子会敏感易怒一些是很正常的事情。在几周之后,他彻底疯了。科尔夫人实在是没精力去管一个疯子,就把他送到了唐宁街的那家疯人院,治疗过程很简单粗暴,但是效果很好,几乎在下午,比利就变得温顺了起来,比他发疯之前还要听话。
蕾拉主动地担负了照顾比利的任务,高大的科尔夫人弯下腰,亲昵地蹭着蕾拉的脸颊:“我们的小蕾拉真是个贴心的小孩。”
蕾拉甜甜地笑着,细声细气地说:“因为比利很可怜啊。”
当时比利拖着兔子的耳朵站在蕾拉的身后,他已经失去了组织表情的能力,木然地看着她们。他什么也不说,往往一天都只是沉默地抱着兔子坐在床上。最多在蕾拉给他带食物进来的时候,稍微有一些情绪波动。
“L……La……”他对着墙壁艰难地念着。
“你在做什么?”蕾拉好奇地问。
比利漠然地盯着她,在经过了那家疯人院的手术治疗之后,他几乎瘦脱相了,眼窝深陷像是骷髅一样,在并不明亮的烛火里,显得恐怖而阴森,蕾拉有些害怕地后退了几步:“我去找科尔夫人了。”她把盘子收拾了一下,夺门而出,在门口大口地喘息着。那样的眼神,她看到从草丛里钻出来的比利时,比利也是这样审视着她。
她发现自己拥有这样奇异变化的时候,不同于汤姆的兴奋。她是恐慌的。因为科尔夫人和劳伦先生说,汤姆里德尔是怪物。那她也是跟她一样的怪物吗?蕾拉下决心一定要把它藏起来,就像是对待丑陋的伤疤一样把它紧紧地捂住。她几乎从来没有显露过自己的特殊,只是沉默地凝视着汤姆,观察他,但从来不敢上前去跟他说:我是跟你一样的人。因为她不想跟他一样变成怪物。
他们喜欢的是乖巧的蕾拉,而不是身为奇怪的人类的蕾拉,拥有奇怪能力的蕾拉,怪物般的蕾拉。那些会让餐具飘起来的能力,会让她突然感觉轻盈的能力,是不是像是阑尾一样。正常的人类已经退化掉了,可只有她,只有他们仍还拖着逶迤又累赘的尾巴。好难看,好恐怖,不能让人发现,所以要好好地藏起来。等到他们看到蕾拉的尾巴,他们仍会付出甘霖一样的爱吗?
她站在太阳里像是一朵向日葵一样毫无阴霾地笑着,汤姆里德尔从她身后的树上坠落在庭院的野草地上,那是这座建筑的庞大阴翳,从身后笼罩向她,侵蚀着她。
2
在偷听到汤姆跟劳伦先生的对话的时候,蕾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奇怪的人,竟然不只是她和汤姆两个人吗?她的同类们居然能够坐满一个学校吗?原来她从来都不是孤单的人。她喜极而泣着,像是常年流浪的人第一次找到了收容所。
第一年暑假汤姆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改变了很多,变得比在孤儿院的时候更凶狠,但也内敛了很多,他学会了藏匿起自己的獠牙。那时候,失去了孤儿院唯一的同类的蕾拉变成了最孤独的人,她只能眺望,眺望着那并不牢靠的未来。她会想,劳伦先生和汤姆是在骗她吗?或许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这样一所学校,或者她并不符合进入学校的要求,在到达年龄的时候被筛选了下来。为了获得同伴(即使她在此之前从未向汤姆展露过)的认同,来让摇摆不定的心绪安定下来,她又复刻了一遍汤姆所做过的事情,像是摇摇地在致敬——她把比利的玩偶兔子又一次吊在了房梁上。
是这样吧?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得到认可吧?蕾拉想。
“蕾拉,我是说,你根本没必要去上汤姆的那个学校。”科尔夫人劝说着:“我从没有听过那个学校的名字,虽然劳伦说他知道,但他总是喜欢说大话,我不太信任他。我们可以去上公学或者夜校,那里都能够学到知识。”
“科尔夫人,我想去。”蕾拉坚定地说。
一直混迹在正常人里,要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异样,否则不牢靠的信任和爱总有一天会坍塌。蒲公英会在一阵风里被远远地吹开,所以她永远都不会找到自己的家。
“先生……我也可以去读书吗?”
一双温柔的手揉了揉她微卷的长发,“会的,等你再长大一些。”
蕾拉等待着,等待着。她坐在窗户边,时常地眺望着。破旧的风车呼啦啦地转悠着,跟她一起等待。
3
一开始科尔夫人觉得由汤姆一个未成年来送入学通知书有些不太靠谱,她仍觉得蕾拉去上公学对她来说是一个更好的选择。不过在她看过那张纸(蕾拉偷偷看了一眼,只是一张白纸)
之后,她欣然地同意了蕾拉的离开。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蕾拉站到汤姆的面前,他比起去年暑假长高了很多,蕾拉不得不要扬起下巴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在上学之前还要去一次对角巷,把这些东西买齐。”汤姆递给了她一张羊皮纸,上面写着需要提前准备的东西。
“你会跟我一起去吗?”蕾拉迟疑地问:“我是说……”
“会。”汤姆打断了她:“这是教授交给我的任务。”
在汤姆说话的时候,佩格从袖子里钻了出来,好奇地盯着蕾拉看。蕾拉并没有感到害怕,而是主动地凑近了她。佩格嗅了嗅她身上的味道,弯起了眼睛看着她:你好啊!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蕾拉并不能听懂佩格说的话,但是能够感受到佩格的善意:“它好像很喜欢我。”
“她不喜欢任何人。”汤姆冷冷地说。
汤姆的态度并没有影响到蕾拉的好心情,在吃饭的时候,她好几次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你……很高兴?”比利有些艰难地说。他显得比同龄人迟缓太多。他还抱着那个兔子玩偶。连科尔夫人都有些纳闷,他在遭受了这么大的精神刺激之后,居然还没有对兔子产生阴影,无论走到那里,都紧紧地抓着这只脏兮兮的兔子。
“是啊。”蕾拉扬起笑容:“我要去念书了,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比利努力地想要措辞,恭喜她,可是嗫嚅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他僵硬又别扭地拍着手心,他非常用力,把手心都拍红了。
在蕾拉离开孤儿院的那一天,比利定定地看着蕾拉,眼睛瞪得很大,眼珠子像是要脱眶而出一样:“蕾拉!蕾拉!蕾拉!”他用他还在变声期里,尖细又嘶哑的声音机械地重复着蕾拉的名字:“蕾拉!”他一直盯着她,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抖动着,像是想要哭,也像是想要笑,但最后他什么表情也没有做出来,他很早就失去了这项简单的能力。
一直到蕾拉消失在转角处,他还像是雕塑一样伫立在原地眺望着她,涩滞呆板地叫着:“蕾拉!蕾拉!”
“La……Lay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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