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幸运儿

    窗外传来了鸟雀鸣叫的声音，但是当狛枝凪斗后知后觉的侧过头将视线向外投去后，看到的却只有枯枝上摇摇欲坠的残叶。

    来自孩童天性中的某种令大人们难以理解的执拗在此刻被淋漓尽致地展露了出来。即使在最初的瞬间因为毫无防备而被光线晃到了眼睛，男孩也没有将投向未知的远方的目光移开。

    明明屋外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清晰，听起来随时都会抵达门口，然后猛地拉开房门闯入男孩自己划定的安全区。但狛枝凪斗仍然只是用苍白又稚嫩的手指抵住下颚，恹恹地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的与玻璃窗上自己的镜像无声地对视，任由脑海中的警铃嗡嗡作响，却也依旧懒得动弹。

    就像一只竭尽全力想要维持尊严的高傲而无助的幼猫一样。

    ……要来了。那个人要来了。

    男孩十分清楚这一点。

    虽然表面上竭力做出一副冷静的样子，同时也确实是颇为优秀的保持了面无表情的状态，但无论有多么的早慧，现在的狛枝凪斗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在反应过来之前，手指已经在无意识中紧紧的扣住了几分钟前才特地整理好的衣角，无情的将其攥成皱巴巴的模样，心中那由紧张、恐惧、以及期盼等等所组成的复杂心绪一览无遗。

    ——我很快就要被接走了。

    男孩的视线落在窗外，思绪却早已如同终于被风刮下的叶子一般飘向了未知的远方。

    —— 那个人会喜欢我吗？我们之间能够融洽的相处吗？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我……会害死他吗？

    玻璃窗上模模糊糊的映出了孩子自母亲那遗传而来的秀气可爱的面庞。五岁的男孩的脸颊上有着尚未退去的婴儿肥，白色的头发略显蓬乱，有的顽皮地卷起，有的焉焉地垂下，耷在脸颊两侧，更衬出肤色病气的苍白。

    他眨了眨眼睛，又突然凑近了窗户，似乎是想要看清瞳孔的灰绿色中到底掩藏着什么。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那双眼睛，最后手指抵上的地方却只有一片仍旧蕴含着光芒的灰绿、与镜像叠加的院内景观以及来自玻璃的冰凉。

    “小狛枝君的眼睛是稍微有点少见的颜色呢，真漂亮啊。”

    大人们的寒暄中总是免不了会顺带提及到孩子。这个时候只要不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大多数人都是会选择夸一夸的，更何况是狛枝凪斗这样漂亮可爱又乖巧聪明讨人喜欢的孩子。

    所以眼睛被夸赞漂亮也是正常的。不过一直以来年幼的男孩都只把这句话当作可有可无的客套而已，毕竟连妈妈都从来没有夸过他的相貌，他也没有自己长得也许可能仿佛好像似乎很好看的概念。

    只是今天，看到玻璃上倒映的绿色后，狛枝突兀的想起了别人曾经对他自己的赞美。

    “才不是呢。”白发的男孩轻声说道，“一点都不好看。”

    就在不久前，他已经见过真正漂亮的眼睛了。

    那是完全无法被比较的吧？就像是从“概念”这一基础开始就不同的存在。自己的眼睛与之相比的话，区别就像是雨滴与大海、萤火与烈阳、星星与银河那样宽广而深刻。

    就是那样完美的，仿若神明才能拥有的双眼。

    第一次看到那双眼睛，是在父母的葬礼上。

    狛枝凪斗的父母死于空难，而且是毫无疑问的“意外死亡”。一家三口难得共渡的幸福时光还未正式开始就已经泯灭于开头的波折之中了。父母有惊无险的在劫匪的劫机事件中活了下来，却死于了随之而来的坠毁事故。

    随之而来占据孩童内心的，除了无措与悲恸外，还有着不为人知、在外人看来无比荒唐的……内疚。

    是自己导致了父母的死亡，那是最不能称为“意外”的“意外”。——他知道的。

    那对夫妻都不是什么慈爱的性格，但确实也尽责的对唯一的孩子提供了有效的庇佑。只是大人们总是会无意识的轻视了孩子的惊人的敏锐。年幼的小狛枝君早就隐隐约约的有所察觉了……有关围绕在他身边那异于常人的“幸运”体质。

    只是当父母的糟糕结局到来后，他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装傻了。

    劫匪劫机是不幸，陨石降落击中劫匪是幸运。

    父母死于空难是不幸，继承了巨额财产是幸运。

    不幸后就是幸运。越大的不幸会带来更夸张的幸运。狛枝凪斗从出生起就注定要一生与“幸运”与“不幸”纠缠不清。

    “……”

    与葬礼格格不入的，是玩笑一般的艳阳天。

    天空蓝的过分，如同雪白游鱼般的云朵懒懒的拂过上空。

    狛枝凪斗安静的站在黑色的墓碑前。

    灼热的阳光不留情面的洒在了他的身上。男孩沉默的听着不知道从哪些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陌生长辈们的窃窃私语。明明是炎热的天气，孩子却是用尽全力才勉勉强强克制住了因为感觉寒冷而险些发抖的冲动。

    他还是太小了，对于同龄孩子来说这也不过是才开始记事不久的年纪。这歌事实使“长辈们”在交谈时甚至都遗忘了回避。

    那可是狛枝家偌大的家产呢……不来分一杯羹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咦？”

    原本灼热的阳光突然被一片阴影所替代。在狛枝凪斗那被晒到了迷迷糊糊程度的大脑开始运转前，已经下意识的抬起了小脑袋，茫然的发出了代表着疑惑的气音。

    撞入视野的是一双不包含任何感情与波澜的红色眼瞳。

    没有葬礼上应有的悲恸，没有觑觎他人之物的贪婪，也没有对丧失双亲的可怜幼童的怜悯。

    如同毫无杂质的红宝石一般，有的只是纯粹的冷漠。

    完全就像是一双仿佛不会容纳世界上的一切事物的眼睛。已经超越了人类的界限，宛如……“神明”。

    但是。

    仿佛是一瞬间出现的错觉一般，狛枝凪斗莫名认为，这双有着漂亮瞳色的眼眸中竟然映出了自己的身影。

    冷不丁与这样的一双眼睛对视，狛枝凪斗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慌乱间却犯了左脚踩右脚这样低级的错误，“呜哇”一声向后倒去，然后就撞在了来人的腿上。

    撑伞的男人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敏捷的扶住了狛枝帮助他站稳。

    “面色潮红、皮肤灼热、多汗、呼吸急促、心率加快……一直晒下去的话你会中暑的。”同样清冷的声音将被晒得迷迷糊糊的小狛枝君拉回了现实。

    “啊。”狛枝愣愣的仰头看着眼前的这个黑发长发黑西装的男人，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才好。在看了看男人撑着黑伞的手后，才后知后觉的回复道，“……谢谢？”

    “神明”微微垂下眼睫看他，眼眸里没有丝毫温度，也没有说话。

    白发的男孩伸出手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视线却没有从这个从未见过的人的身上移开：“你……唔、您是？”

    这又是世界上的哪个角落冒出来的亲戚或者父母的朋友啦？

    不过……没有其他的那些家伙那么讨厌就是了。

    也许是这个年轻的男人身上的气质太过独特与神秘的缘故，狛枝凪斗不仅不讨厌他，反而对他感到了好奇。

    不过，不知道身份的话，当然也就不清楚应该怎样称呼才合适了。

    “我的名字是神座出流。”

    不同于其他陌生来客刻意强调自己“XX亲戚”“XX长辈”的身份。这个男人只是简单的报上了一个十分奇特，也十分拗口的个性十足的名字。

    虽然但是。

    由于只知道名字不知道辈分，狛枝还是不清楚用怎样的称呼比较合适。

    大概确实是晒糊涂了。年幼的孩子瞅了瞅神座年轻的面容后可爱的歪了歪脑袋，用软软糯糯的五岁团子才有的甜腻小奶音迟疑的轻声唤道：“神座……大哥哥？”

    “……”被暴击*2。

    神座：。

    窥屏的日向：？！！

    震撼神（日）座（向）一整年！

    可爱是挺可爱的，毕竟人类幼崽的威力就是这么大。但实际上除了可爱，这副画面更让人感觉……有点莫名的惊悚。

    现在占据这个身体主导的是“神座”人格，若非如此的话，日向创估计会忍不住嘴角抽搐。

    这就是心……心肌梗塞的感觉吗？真不愧是你啊狛枝！这也在你的算计中吗？！

    想一想他熟悉的那个一身狂气病的不行的希望信徒，再看看这个软软萌萌乖乖喊哥哥的小团子……换谁谁能顶得住啊！！是个人就顶不住啊！！你不要过来啊啊啊！！

    ……然而神座出流顶住了。

    离神座最近并且一直盯着他的狛枝凪斗甚至没有发现男人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有着世界上全部才能的男人完美的把方才短暂的卡机掩饰了过去。

    “我不是你的亲戚，也不认识你的父母。”

    黑色长发的男人三言两语就把狛枝凪斗原先的猜测简单推翻，也完全没有理会满头问号的狛枝小朋友那几乎要写在脸上的“他是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宁就是读心带师？？”的疑惑，而是低头看向连自己腰部都不到的孩子，简单粗暴的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我来到这里的理由只有一个——我想要接你离开。”

    “……诶？”

    狛枝凪斗几乎反应不能。

    #就你？就这？你都说和我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了还想收养我？从起跑线上就输给那些“亲戚们”了吧？几个菜啊，还想当男妈妈？？#

    #日向：气抖冷，男妈妈怎么了男妈妈怎么了：）#

    狛枝凪斗显然被突然抛来的问题砸晕了，竟然因为漏洞太多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指出男人刚刚说出的话的不切实际之处：“咦？诶？啊、这……但是……”

    “无聊的顾虑。”

    就像是之前分析出了狛枝的心思一样，神座出流依旧根本不费力去便知道了孩子心里此时又在想些什么，并且干脆利落的选择了打断吟唱，连纠结的机会都不给他。

    “就一个五岁孩童而言，你想的太多了。关于我的邀请，你只要在同意与拒绝这两个选项中做出答复就好。至于其余的事情，你的亲戚也好，父母的友人也好，都不在你需要去考虑的范畴之内。只要你答应，我就一定会带你离开。如果你拒绝，我也会尊重你的选择。”

    明明是在此之前毫无交集也没有关联，却可以百分百保证只要自己同意就一定可以收养他吗…？总感觉，遇到了一个不得了的人啊。

    但是。

    唯有一点，狛枝凪斗还是无法理解。

    ——那就是男人的动机。

    这个如同神明一般的男人，没有对巨额财产的觑觎，也没有对精致孩童病态的喜爱……或者说，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能让他真真切切感到“喜爱”“想得到”的。那么，他到底是为什么……想要来收养这个失去双亲没多久的孤儿呢？

    明明一看就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的类型。

    “大哥哥你……为什么会想要收养我呢？”一阵沉默后，小狛枝还是没忍住将疑问说了出来。

    “因为有人无法放心。”神座出流低下头注视着白发的幼童，红色的眼眸中仿佛有异样流光一闪而过，“'如果能把这个时期的你及时接到身边的，也许你就能从希望中寻找到不同的道路吧。'——那个人是这样想的。”

    简直无聊至极。

    神座出流这样想着，却没有将话说出口。

    因为有些被掩埋在心底但确实存在的奇妙情绪，就算是身为拥有着全部“超高校级”的才能的人造希望的他，也没有察觉到的吧。

    “希望吗……？”狛枝显然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虽然在听到神座的回答后又冒出了许多心的疑问，但他在短暂的思索后就转而选择了另一个问题，并且几乎是下一秒就得到了答复。

    “如果我同意了的话，大哥哥要带我去哪里呢？”

    “横滨。”

    ……

    ………

    ……………

    窗外传来了鸟雀鸣叫的声音，但狛枝的注意力早就从窗户移到了门口。

    在礼貌的扣门并得到了一声带着奶甜的“请进”后，黑发的少年才拉开了门。

    有几缕黑发在开门时被微弱的气流吹得微微起伏，轻扫过白皙的脸颊。穿着西装的少年抬起头，目光柔和的看向坐在窗边的幼童。

    狛枝凪斗眨了眨眼睛，随即毫不吝啬的对收养自己的少年露出了纯真的笑容。

    稍微有点意外，不知道神座先生（←显然狛枝后来还是被纠正了称呼）为什么会突然带上绿色的美瞳呢？还是说这才是他原本的瞳色？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需要纠结的地方，选择怎样装饰自己是每个人的自由，反正狛枝确定眼前的这个人确实是神座先生没错。

    不同于狛枝灰绿偏暗的眸色，神座眼睛的绿色显得更加明亮。如同沾有春露的新芽，纯粹而美丽。

    是错觉吗？虽然是同养的黑发黑西装，但感觉今天的神座先生与上次见面比起来好像……温柔了很多……？

    再然后，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原本正胡乱思索着的狛枝突然惊愕的瞪大了眼睛。

    在他的视角里，已经被打上了“我，莫得感情”的标签的神座先生嘴角微微上浮，露出了清浅的笑容。

    虽然很淡，但是……确实是在笑没错！

    “我来接你了。走吧，狛枝。”

    黑发的少年对幼童微笑着伸出了手。

    名为神座出流的少年逆光而立，狛枝无法完全看清他的神情，但却能看到嘴角微扬的幅度。

    幼小的男孩迈开小短腿跑了过去，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拉住了等待着他的少年。

    现在能彻底看清神座先生的模样了。

    年幼的孩子抬起头，与那双温柔的草绿对视了片刻后，又忍不住移开了视线，小脸上浮现了一抹微红。

    “好的，神座先生。”

    甜甜的小奶音就像幼猫的肉垫一样柔软。

    “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