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知道自己是一名僧人。
和尚也知道“僧”这个身份对于自己来说必定是极其重要。
毕竟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世,自己的来历。却独独在第一时间想起自己是个遁入空门的僧人。
换作其他人发现自己失了忆,只怕不恐慌也得惶恐。他倒好,明明对周遭一无所知,却还能心平气和心无外物地打坐诵经。而经文这种东西就像是刻在了他的魂魄里,他不用刻意去思考回想,只要张开嘴经文就会擅自从他的嘴巴里冒出来。
问题在于,和尚也仅仅是“知道”自己是一名僧人。他在“僧”这个身份上找不到实感,也找不到归属感。
和尚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是“僧”。
他不能理解自己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态选择了去做“僧”。
诚然和尚明白自己是少年出家,出家是为了救人救世。可他一个前尘尽忘的人哪里能体会一个心怀大愿的少年人的想法?
但事到如今,让他选择以“僧”之外的身份去走别的路子,他又光是想想就觉得格格不入。
左边是踩上去没有实感的僧路。右边是从来没有走过,每走一步都会觉得别扭的陌生路子。两条路摆在面前,选熟悉的路总归是稳妥一些。再说,多走走僧路说指不定就能找回自己属于佛法僧的那颗心了不是么?
和尚是这么想的,因此这些天他一直在用僧人的方式、或者说是他认为僧人应该有的生活方式生活着,试图去做一名合格的僧人。
如果是僧人,必定会日夜修习,钻研佛理吧。所以和尚每日都会早起晚睡地打坐诵经。
如果是僧人,必定会崇拜佛祖、祈求佛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进而点化自己吧。所以和尚捡来木料、找来香草,打算雕一尊木佛出来以烟火供奉。
无论是打坐诵经还是雕佛造香和尚都做得很顺手。但和尚想要找回的感觉一次都没有浮现过。
不是和尚没有耐性,这么几天的蹉跎就足以让他心焦气躁。实际上他的心平和如水,根本不起波纹。然而正是这种死水般的平静让和尚多了一分真情实感的迫切。
对于自己真正关心的东西,人是没有办法保持死水般的冷静的。越是能客观地审视自己,就越发说明人没有投入。
和尚就像一个旁观者在客观地指导着自己行动,并为自己的行动打分。于是他很快就明白了,现在的他只是顺着僧人的惯性在模仿僧人行动。
他并不是真的拥有一颗慈悲为怀的心。
证据就是他救的那只小狐。
虽然他为救小狐做了很多,但就算他出门一趟回来发现那只与他日夜相伴、会用尾巴轻轻缠着他的手臂撒娇的小狐已经死去他也不会伤心。
他只会平静地为小狐念上几遍往生咒,再挖个坑让它叶落归根回归大地。仅此而已。
和尚厌恶这份平静。
他害怕自己一直这么平静。
在看到离群的飞天从漫天神佛中向自己飞来的那一刻,和尚萌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
——他眼中的离群飞天既是飞天,也不是飞天。这个飞天身上有着奇异的频闪,每次频闪他都能从飞天的身上看到一个陌生女子的影子。
和尚与女子素不相识,但看到女子的那个瞬间,和尚就知道他一定是为了她而生的。
她是他的使命,纵然他记不起自己的过去,但他的未来一定是与她联系在一起的。
所以和尚问披着飞天外壳的女子:“你……这位施主,你是何人?”
女子并未回答,只是想逃。和尚便下意识地出手拦了女子,问她:“施主为何要逃?”
他分明没有恶意。
女子身上的飞天外壳随即融化。那没有活物气息的漫天神佛也消灭殆尽。和尚恍然了悟:自己不想看幻影虚像,所以这些幻影虚像便全都消失了。
于是和尚再问:“施主所求为何?”
焦虑恐慌的女子没有回答,与之相对的是和尚与女子所处的这个空间突然倒映出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
这些画面里有女子从剑修手下死里逃生,有女子看见漫天大火,有女子穿过衣冠冢爬上山崖,有女子立于崖边竖起中指高声咆哮,还有女子从万仞绝壁上纵身一跃。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为什么我得死在这种地方呢!?凭什么我什么都还没做成就得死呢?
王八羔子想要我的命,我就得没命?天底下哪里有这种道理!
我想活!我想活着!我还想活下去,为我的姐妹们报仇!!
女子心中的声音顺着那只被和尚握住了手腕的手传进了和尚的心里。和尚感受到了她跳崖时的绝望与不甘,同时也为女子那强烈的求生欲所震动。
怔然的表情只持续了一秒,和尚在女子看怪物一般的眼神里松开她的手腕,慈悲垂眼。
“原来如此。”
和尚总算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是“僧”。
只要这世间还有女子这样的人,他就永远会是僧。这就是他的道,他的无上心。
一枚刻印在识海最深处的佛印骤然亮起,和尚如梦初醒。
他就像是漂在水里沉沉浮浮浑浑噩噩的人,一脚踩实在了地上。
须弥山金光琉璃塔中,正为慈航护法的莲华惊见慈航肩头一震,嘴角一缕鲜血蜿蜒而下。
“慈航……!”
莲华不知慈航在识海中.出了什么问题,又不敢贸然进入慈航的识海以免刺激到慈航的神识。他吃力地撑住慈航摇摇欲坠的身躯,却见慈航带着一丝欣慰睁开了眼。
“慈航?”
慈航摇摇头,并未向莲华解释自己的化身找回了无上心,从而激活了自己留在他识海中的一枚佛印。
无上心重归,佛印亮起,慈航与化身之间重新建立起了联系。可慈航的识海遭心魔污染,纵使他方才第四次击退心魔,心魔也只是一时蛰伏。慈航若此时分神到化身身上,化身的识海必然也会遭到污染,继而使得心魔又多上一个复生之处。
是以慈航并不准备分神到化身身上控制化身。化身便是他自身,他了解自身,便也了解化身。既然化身已然找回无上心,相信有没有过去的记忆,化身都会受到无上心的驱使去做对的事情。他不用过于担心。
倒是另一件事——
“……莲华,鸠兰夜那边,如何了?”
“并无动静。”
莲华见慈航脸色稍霁,便松了手让他自行坐稳,自己从袖中拿了方白帕递给慈航。
慈航没接莲华的帕子,他拿僧袍抹了抹自己的嘴角,笑道:“没有动静怕就是此刻最好的动静了。”
莲华微叹一声,颔首算是同意慈航的话。
鸠兰夜便是那吞噬了慈航金身的魔将。
当年魔尊在魔族大长老的暗算下殒命,尔后魔族大长老又在大战中为慈航所灭杀,之后魔域群魔无首,本就谁也不服谁的众魔将直接开打,闹作了一锅粥。
妖修向来与魔域走得近,魔域这般内战自然也殃及到了众妖修。不少魔将打不过其他魔将就去祸害妖修。大战中魔域屡次败在佛国弟子手下的锅也被扣到了妖修的脑袋上。不少大妖小妖死在魔将手下,有的甚至举族被灭。
慈航倒是想阻止魔域混战,但魔域并不隶属于修真界,魔将魔人没必要听慈航的话行事。慈航的菩萨心肠只被当成是别有用心,不少魔将甚至当着佛国弟子的面直接骂慈航这秃驴手伸太长,竟想干涉魔域内政。
之前为阻止大战,以须弥山为首的佛国弟子是倾巢而出,不计代价。可惜去者十有八.九是有去无回,这其中还包括了伽蓝尊者。
整个佛国,大尊者只余三位,尊者不满十一。伽蓝尊者的陨落对须弥山和整个佛国来说都是莫大的损失。而伽蓝与慈航本就理念不同,伽蓝陨落后伽蓝的支持者见慈航还想对魔发无上心,自是大为不满。
慈航若再坚持己见,在魔域分裂之前佛国就要先分裂了。无奈之下,慈航只能依大尊者须菩提所言,将自己关入禅房之中入定静心。
慈航这一入定就入了八百年。入定中他偶然参得天道玄机,开始逐渐能看到一些尚未发生的天机。
能窥得天机似乎是件好事,可天道并不会时时都让慈航看到天机,更不会让慈航了解天机中所含因果。慈航修了那么多年的心,哪儿能不明白自己窥得的天机片段兴许颠倒了因果,而自己若是插手,未必不会将事情推往更坏的境地。
可不能看到天机便罢,既然已经看到了天机,慈航就不能袖手旁观。只是慈航并非全知全能,他只能保证自己全力以赴,却不能保证颠覆天机的结果如何。
上一次入定,他看到了三段天机。
一段是天狐降世,一段是魔将鸠兰夜杀得血流成河,终是一统魔域。
为了阻止天狐降世,慈航遣化身下山。慈航将金身予鸠兰夜啃噬,当然是希望鸠兰夜能遵守约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但如果鸠兰夜不遵守约定,那么在吞噬慈航的金身之后,修为大涨的他应该会更为轻松的一统魔域——魔域以实力为尊,正是因为魔将们都认为自己不比别的魔将差,这才会奋力拼杀至血干力竭。倘若鸠兰夜以碾压之势君临,众魔将自知敌不过他,那魔域就能少上一大群上赶着找死的魔将魔人了。
鸠兰夜并非没有脑子的魔,否则当初慈航也不可能与鸠兰夜秉烛夜谈。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尊者真是说笑了。”
“施主何以认定贫僧是在说笑?”
“屠刀之于我,就如同金身之于尊者。尊者要我放下屠刀,那便是要我在这魔域里等着被人杀死。尊者,你有胆识放弃你不病不老不死不入轮回的金身么?”
“自然。”
“嘴上说说自然容易。……这样吧,尊者,我们来打个赌。若是尊者肯将金身予我啃噬,我便放下屠刀。这赌,尊者敢赌么?”
“贫僧敢赌,就看鸠施主敢不敢赌了。”
如今慈航金身已失,鸠兰夜那边却还没有动静。或许鸠兰夜是还没有完全吞噬掉慈航的金身,又或许鸠兰夜是还在思考要不要反悔。
但不管鸠兰夜是不是守约,有没有被慈航感化,因果已经种下。
而这一笔因果对慈航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慈航窥探到的三段天机的最后一段,那是一伙来自另一个小世界、自称“真祖”,说不清是魔人还是妖修的东西侵入了这个世界。
“真祖”实力强大,人心一盘散沙又适合“真祖”修炼的魔域是“真祖”们最先下手的目标。“真祖”又与天狐冥冥之中有所契合。两者相遇,那便是相辅相成。若任其一道肆虐,仙云十三州上的整个修真界都会被摧毁、灭杀,或是被改造成“真祖”与天狐的觅食场。
鸠兰夜若遵守约定,慈航会请他作为魔尊统领魔域,减少魔域的纷争流血。鸠兰夜不遵守约定,他也会因为实力超群而君临魔域,使得众魔将臣服于他。
鸠兰夜怎么选,他都会是魔尊。欲戴其冠,必承其重。身为魔尊,统领魔域的鸠兰夜与他的魔域无论如何都会是仙云十三州上第一道针对“真祖”的防线。
这一切是鸠兰夜觊觎慈航金身的因为他所带来的果。
种善因得福果,种恶性因得苦果。因生果,果生因,因果循环。
慈航心知自己玩弄因果,来日必被因果报应。
但若是能渡尽三界,因果报应又如何?他不悔今日所作所为。
……
谢薇羞愤欲死。她想跑跑不掉,还被和尚通过识海反读取了她的神识记忆。
这下可好,她所有的算计,包括如何勾.引和尚,如何榨干和尚精气的糟糕想法全摊开在了被她觊觎的本人面前,没有半点儿遮拦修饰。
和尚似乎也被她的“豪快”给吓到了,蜜色的脸上有点儿飞红。
不过和尚的腼腆并未持续太久。他眸光一垂,再抬眼时又是一副菩萨般平静和缓的模样。
“擅自取阅了施主的记忆,贫僧僭越了。”
“就当是赔礼,施主请收下贫僧的……生气。”
“精”字到了嘴边,头一次没法正大光明地说出口,和尚也诧异于自己竟如常人一般还拘泥于世俗虚礼。
幸好他面前的女施主并没有注意到他身上小小的尴尬与别扭。
其实谢薇不是没有注意到光头哥突然改了遣词用句,只是光头哥的精气说来就来,那汹涌澎湃又蕴含沛然佛气的精气排山倒海直冲她意识,浑似几米高的海浪朝着她整个人直接落下。
太快了,太重了,太多了,太满了,她快要被撑得爆开了——!
在山洪一般的精气冲击下,谢薇简直想惨叫。和以前修炼时那种用瓢从小河中一勺一勺汲水,知道自己的桶什么时候会被水装满的感受完全不同,现在的她就像个快被大海淹死的人。别说去计量海水有多少了,谢薇连气都喘不上来。
四肢没有意识地狗刨两下,谢薇的狐狸肉身差点儿因为剧烈的痉挛抽搐再一次骨头碎裂、经脉寸断。幸而和尚马上就发现自己做过火了停了下来——他真的只是想补偿一下这位被他窥视了隐私的女施主。他也没想到自己随意的一个念头,竟然会给这位施主带来天灾般的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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