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元宸在上游重新打水。
清澈的溪水不一会儿就灌满了铁壶的壶肚,但他没有立即收起,转而将手掌连同整个小臂浸入溪中,闭眼感受着水流的冲刷。
歧影君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带上崔蓉蓉和她的婢女,不嫌累赘?”
楚元宸不吱声,歧影君便继续念叨:“小子,回话啊,否则本君就……就当你看上她了!”
两三句话,翻来覆去十几遍,念得歧影君自己呸呸两声厌倦起来,楚元宸才不紧不慢地说:“你只能想到情爱吗?”
歧影君觉得没劲,“那不然呢?”
“以后你就知道了。”楚元宸抖落小臂上的水珠,提着铁壶站起身来,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询问:“血狱炼幽决第二篇,什么时候教我?”
“现在就可以,但是“韧法”耗时颇多,无法速成,如今你跟着商队又不好修炼。”
“无妨,我有空就炼。”
商队的人都在休息了,起伏的鼾声响成一片,楚元宸走过躺地熟睡的人们,走向了停在最后的马车。
侧窗又打开了,不过出现在窗口的不是崔蓉蓉,而是雪浓,她在扇动手帕,驱赶烟气。
楚元宸忽然问道:“歧影君,你有简单易学的体术功法吗?”
“你要干嘛?”
“自有用处。”
*
崔蓉蓉整理了两人的行李,捡出重要的物品收进百宝囊,收在怀里贴身携带。
等到楚元宸再进来的时候,她们已经抹掉水渍,擦净了他先前所坐的位置。
炉火还未熄灭,搁在旁边的饼子已经变凉,瓦罐里的鱼汤也因为无人动用而在表面结起了一层汤皮。
楚元宸添了些木块,把铁壶架上,抓起车帘一角打成小结,方便更多的空气进入。
没人说话,气氛沉闷,汩汩作响的沸水声中,崔蓉蓉打开手帕,取出里面包裹的三叶定灵草成株。
楚元宸挑起泛红的眼尾,投来了审视的目光。
崔蓉蓉原本不想出声,但想到自己只玩过游戏序章剧情,离开棠城之后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就是一片空白,便耐着性子,用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和男主搭话:
“这是一种灵草,是我拿生母遗留的种子栽植而成,能够代替食物,让我们的身体进入类似‘辟谷’的状态,不知楚公子以往可曾见过?”
楚元宸紧抿唇线,不发一言。
就在崔蓉蓉以为他不会搭理自己的时候,他倒回话了:“我一个下等人,怎会见过灵草?”
语气还挺傲娇的,信你才怪了。
“那就说定了,我们不吃别人做的食物,今后都喝灵草制成的茶汤。”崔蓉蓉岔开话题,撕扯下剩余的根须,打开壶盖投入了沸水之中。
楚元宸的剑眉倏地拧了起来,似乎……对她的举动有些不满,但他并没有开口指责,而是将双臂环在身前,作出自我保护的姿态,靠在帘边闭目养神起来。
等到喝完灵草茶,领队也在外面催促大家继续赶路了。
马匹拉动车辆,依次重新回到官道上。楚元宸钻出车厢,驾车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往沿路的草丛里倒掉了先前的饼子和鱼汤。
在头车铃声的指引下,商队经过十字路口,选择了朝西的方向继续前进。
秋风扫过,路口的指示木牌来回摇晃,最顶端尖形牌上的“棠城”二字,渐渐被抛在了远方。
***
棠城,位于昭戈国中部,因城池内外遍植海棠花而得名。
可惜如今是深秋而并非花期,姹紫嫣红、如云入鬓的盛景一时是无法看到了。
不过今天的棠城有了新的谈资,引发全城轰动,连街角玩耍的稚童也能说出一二来,那就是——
棠城第一美人崔蓉蓉失踪了!
原本崔家瞒得很好,全府上下没有透露半点口风。然而,今早城门打开,国都的岑侯爷骑着暗风狮进入棠城中城区之后,崔蓉蓉失踪的消息也随之不胫而走了。
去年暮春,十三岁的崔蓉蓉被继母盛装打扮后推上了百花赛的擂台。当她揭开面纱,露出精心妆点过的面容时,无数城民惊为天人。
也是从那时起,她被评为了棠城第一美人,成为许多男子的梦中娇妻。
只可惜,她平日深居简出,不常现身,而且继母俞氏苛待于她,就算出门,她也是荆钗布裙、纱巾遮面,就更少有人识出她了。
所以当她失踪的消息传遍棠城,许多城民总算反应过来,他们确实很久没有见过这位公认的第一美人了。
茶馆、戏楼、酒肆、商铺,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在谈论这件事情,甚至有一些痴心男儿太过悲伤,买了纸钱挂青,跑到崔府门口去祭洒痛哭了。
“据说崔姑娘消失的那天,居住的院子起了好大的火,烧红了半边天,恐怕内有隐情,连老天都在说崔姑娘冤啊!”
“不是说那天下雨,火很快就灭了吗?尸体肯定是没找到的,否则崔家得说‘死亡’而不是‘失踪’了!”
“我倒听闻了一些更详细的消息,据说崔老爷在崔姑娘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张纸条,写着‘救命’二字!”
“该不会是哪个采花贼掳走了崔姑娘吧?”
“一定是那种学过邪法的妖人!否则崔姑娘是怎么从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消失的?”
先前的讨论还算正常,可当崔玉彭也一同失踪的消息传出,言论的风向便开始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有人说崔蓉蓉是狐妖狸精投胎转生,所以才会那般貌美。
她本打算历经一世红尘,勘破劫难羽化登仙,却因为忍受不了继母和继兄日复一日的虐待毒打,狂怒之下现出原形,绑走继兄充作人奴,回往巢穴称王称霸去了。
也有人说,是崔蓉蓉与崔玉彭两情相悦,又碍于兄妹身份无法公开,痛苦纠结之下,只好相约殉情,现在尸体正在哪边风吹日晒,等人发现呢!
后一种说法传播不广,毕竟正常人还是多数,崔玉彭平日里是什么吊样,中城区的城民有目共睹。
崔蓉蓉会看上他?狗屁!
然而不论外界议论得如何热火朝天,此时的崔家却是阴云笼罩,气氛压抑。
……
冬荷院内,焚烧残余的半间正房摇摇欲坠。
这里本就是年久失修的偏僻院落,半月前的那场大火来得诡异凶猛,若不是俞氏恰好带人过来,及时运水扑火,恐怕连这最后半间都剩不下来。
崔衡瞥一眼身后的白发老人,用力咽了口唾沫,亲自跨过断墙,小心翼翼地在满地的碎瓦和焦木中落脚。
他慢慢挪到内室旁边的隔间处,用帕子包着手,拖出了未被烧毁的大木盆。
“岑侯爷,那枚金铢就是在盆底残存的水里发现的。”
白发老人名叫岑予孝,也就是崔蓉蓉原本要嫁的岑侯爷,今年六十有五,脊背因为年轻时落下病根而有些佝偻。但他精神矍铄,一袭藏蓝长袍气度不凡,最醒目的是他的双手,骨节粗大,老茧颇多,一看就是个惯会拳掌的练家子。
听到崔衡的话,他提身跃起,带着一名侍卫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废墟之中。
视线扫过周围,他发现了木盆旁边的焦黑布料,眼神示意身边的侍卫上前拾了起来。
“这是……”崔衡踉跄着靠近,在侍卫呈上布料的时候,他极为讨好地凑过去,噘起嘴巴,吹掉了上面的灰烬。
看到布料隐约露出浅紫的色彩,崔衡吃惊,“这衣裳料子——应该是我女儿阿蓉的!”
岑予孝伸手接过,锐利目光停驻在布料上,片刻后放到鼻尖闻了闻。
见他神情肃然,崔衡内心忐忑,连忙拱手说话:“侯爷,小人有个猜测,不知可否一言?”
岑予孝没有反对。
“小人认为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傍晚,我女儿阿蓉发现有歹人闯入,自知不敌,便立刻躲进隔间,利用金铢留下线索,以期日后得到解救!至于为何门窗紧闭形成密室……肯定是那歹人所为!非但如此,歹人临走之时还故意放火焚烧院落,想要将自己留下的所有行迹付之一炬!”
话音未落,崔衡悲嚎一声,以袖掩面凄然痛哭:“唉,我苦命的女儿啊,平日里你温柔娴静、孝顺懂事,怎么就偏偏遇上了这种不幸事?!若非如此,你如今应该坐上了侯爷的迎婚嫁车,前往国都了啊……”
嚎了半天,无人理会,崔衡偷偷抬眼,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岑予孝已经带着侍卫离开了废墟。
他哭声骤停,急急跟着跨出断墙,如同发现了什么可怕的真相一般,颤声呼喊:“岑侯爷!会不会是有人想要破坏岑崔两家的婚事,所以刻意掳走了阿蓉?!”
岑予孝捏着手中的金铢仔细端详,片刻后扬起鹰似的利眼,凛声道:“那为何婢女雪浓同时消失,她也是本侯的新娘吗?”
崔衡冷汗顿起,知道这位岑侯爷是怀疑自己女儿不想嫁他,所以设计逃脱了,便赶紧圆场:“可能是雪浓忠心护主,见歹人闯入便上前厮打,混乱之际,阿蓉护住自己的婢女,与歹人谈判……”
“然后……未免浪费时间,那歹人只得将她们主仆二人一起掳走!”
“是吗?”岑予孝不置可否。
匍匐在旁的暗风狮察觉到了主人的心情,朝着崔衡龇牙咧嘴,凶煞兽瞳中倒映出他双腿颤抖的模样。
崔衡退后几步躲到一边,又轻点岑予孝手里的鱼形金片,努力补救道:“侯爷您看这金铢啊,确实是小人赠与女儿阿蓉的,上个月刚从棠城造币所兑出,还有很清晰的海棠花印呢!若非遭遇歹人,阿蓉为何要用指甲在上面划出‘救命’二字?而且字形歪扭,一看就是匆忙写下……”
“哼。”岑予孝低低冷笑,不再与他纠缠,转而询问院中的另外一人:“常法师,您怎么看?”
您?岑侯爷用了尊称?
崔衡跟着探长脖子,望了过去。
那是一个年轻人,年纪二十上下,穿着月白道袍,绣有繁复精美的花纹,袍摆印着新任人皇献于仙使的特殊标记——双蛟,用来象征其尊贵身份。
他坐在崔家小厮搬来的木椅上,仰头朝天,半睡半醒,眼眶周围一片乌青,似乎很是疲惫。
听到声音,他慢吞吞地站起身,从腰间储物袋里摸出了五枚亮银色的三角小旗。
额发垂落,遮住了他的眸光,也不知道是在回答岑予孝的问题,还是在自言自语,他声音低若蚊呐:
“那我……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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