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的南方,整座城市被迫浸在水雾里,又潮又闷。
午后,老街区安静得像是被时间遗忘的废弃场景。
灰扑扑的天光罩着油柏路,罩着马路两旁有些年头的步梯楼,也罩着缓步走在这场景里的虞欢。
今天是她十六岁生日,早上第四节课还没上完,虞正丰非要把她从学校里接出去吃饭。
说是必须庆祝一下。
她以为最多不过‘半生不熟父女局’,没想到是‘强行合家欢套餐’。
装潢得吉祥富贵的饭店,包厢里红色的主墙中央挂着偌大一个‘寿’字。
恍惚间,给她整出自己在过六十大寿的错觉来。
至少能容纳18人的大圆桌,分别坐着她的奶奶郑奚岚,跟虞正丰相好十多年的姘头江雪,以及他俩爱情的结晶、比虞欢小几个月的虞笑。
虞欢望着一桌珍馐,再看看这些个人,这顿饭的诡异基调算是定下了。
她想着来都来了,那就吃吧,心里还惦记下午的英语小测,没有搞事情的兴致。
谁知饭没扒几口,郑奚岚忽然起了范儿,开始总结性发言。
一晃眼,囡囡都16岁了,她那命途多舛的母亲还是不见好。
也不知这精神病怎么闹上的,没见别的大学老师压力这么大呀?
总归,自从患了病,家顾不上了,孩子管不了了,学校的工作留职停薪,跟辞职有什么区别?
造孽唷!
“正丰他爸走得早,要是我有个女儿,也不至于被左邻右舍闲话没媳妇孝顺,还有我的乖孙女……”老太太说不下去了,做哽咽状。
江雪两眼含泪表忠心:“妈,您放心吧,我会伺候您一辈子!从今天起您就把我当成亲生女儿!但凡我哪里做得不好不对,您打我骂我,我绝无半句怨言!”
郑奚岚哪里舍得,热泪盈眶地握着她的手,“委屈你十年如一日的操持这个家,连个名分都没有。”
江雪忙不迭摇头,“阿笑都这么大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只要能跟正丰在一起,我就不觉得委屈。”
旁边的虞正丰听了这话,闷声不吭的干了杯子里的酒,发出一个男人对家庭现状无可奈何的叹息。
人难做,做人难,男人更难!
虞欢差点儿笑场。
今年的《感动中国》没有你们,我不看。
她正努力憋笑,模范婆媳开始双双对她进行眼神扫射。
郑奚岚搬出一家之长的威严:“这些年你爸过得不容易,下个星期就要开庭了,要是法官问你跟谁,你就坚决说跟你爸。要是问别的,尤其你江姨跟你爸关系,你一定咬死了不知道不认识没见过,听见没有?”
江雪打的是温柔慈母牌,“有些事情,等你长大后慢慢就能明白,家里一直给你留着房间,希望你能给我们彼此一个相处认识的机会。”
终于等到此环节。
虞欢靠在椅子里,眉开眼笑的叹了口气,半是遗憾半是嘲讽地:“我是真的佩服你们,能把婚内出轨的渣男渣女美化得跟童话里身不由己的王子公主似的。”
虞正丰和江雪同款僵脸。
郑奚岚不是很能理解虞欢在说什么,隐隐意识孙女在骂人,要怒不怒的,拿捏不准情绪。
虞笑听懂了,拍响桌子怒起:“臭丫头你说什么?!”
虞欢冷眼睨他,“这么大个人了,长得不怎么聪明的样子。真以为这顿饭是给我过生日?”
这话愣是把面前几位噎得安静如鸡,她自己都没料到……
局面实在索然无味,提起书包走了。
一路从新城区到学校附近,虞正丰不依不饶的在微信上发来一篇小作文。
先承认这些年对不起她们母女,再说到他和江雪的利益捆绑,希望她看在血缘的份上放自己一马。
最后,强烈要求以后在人前给他这个做父亲的留点儿面子!
跟我要面子,您也配?
虞欢就回了一句:【你猜我会不会把这条短信转给我妈的律师?】
聊天框顶端,‘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持续了足足五分钟,世界归于死寂。
虞欢长久垂眼看着页面上‘虞正丰’这三个冷冰冰的字眼,心说把午饭经历发到‘吵架发挥好了’小组,没准能成为今日最佳。
扑哧一声,虞欢笑了。
这个十六岁生日,过得可真有意思。
一滴水在屏幕上溅开,她茫然的抬起头。
仰向天空的脸,露出一瞬属于十六岁的懵懂。
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睛透着一股子难掩的纯邪,表面的玻璃体上映出两片铅色乌云,到底是看不懂它们为何阴霾的。
接着,又一滴水落在了她光洁的脑门上。
虞欢连忙移身,躲到旁边便利店的遮阳棚下。
比黄豆粒儿还大的雨水吧嗒吧嗒的砸下来,转眼便有了倾盆之势。
虞欢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此时时间显示:14点17分。
现在开始跑,或许不会迟到,但一定会淋湿全身。
得出结论,虞欢钻进便利店,给自己买了杯有柠檬粒的酸奶。
回到遮阳棚下,望着被雨水模糊成一片的街景,边喝边发呆。
虞欢从小跟外公外婆住一起,自记事起,虞正丰在她这儿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母亲的精神病并非先天,是经受不住婚外情的打击,才失了心智。
江雪是江氏实业的大小姐,生下虞笑后,虞正丰干脆搬进她的豪宅,一住就是十几年。
据说在南城名流圈里,两人是公认的恩爱。
这年头,结婚证不过是一式两份的废纸。
只要脸皮够厚,小三能活出正牌妻子的风采,软饭男能当得心安理得。
要不是江家那边发了话,虞正丰恐怕到死都不会想起跟秋韵宁离婚。
因为没那必要,还麻烦。
在这件事情上,虞欢和外公外婆态度坚决一致:这婚必须离!
她早就跟律师对好下周三在庭上的合理说辞,那天之后,秋韵宁跟虞正丰这个人再无关系瓜葛。
虞欢亦然。
没想到临了在她十六岁的节骨眼,虞正丰忽然携全家老小强行加戏。
送上来的人头,不爆白不爆。
虞欢喝完酸奶,结束复盘,放松双肩做了几个深呼吸。
然后,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静待雨停。
虞正丰来接她的时候跟班主任说家里有急事,既然急得课都没上完就要走,下午迟到一会儿不碍事。
英语小测在第二节课。
至于测试的内容和范围……
虞欢双手扣着书包的肩带,昂着望天,沉静的做着南城实验一中年级前三应该有的心理活动。
其实她很想试试逃课。
这念头萌生了不止一次,每次都消亡于‘逃课后我该去哪儿做什么’的困惑里。
逛街,看电影,去游乐场,听演唱会,漫无目的的压一整天马路,逛博物馆逛艺术展览……
这些事节假日也可以做,甚至更便利。
不需要担心逃课败露后老师的问责,承担家长失望的眼神。
而真正逃课的人不会有这样那样的心理负担。
“真没劲。”虞欢折了眉头。
雨水顺着倾斜的遮阳棚流向低处,在边缘完成垂直的悬坠,形成一片密集又断续的雨帘,挡在她的眼前。
把她困住。
站在这片尚算安全的小天地,她任由裹挟着湿气的风反复侵扰。
只要不被暴雨淋湿,她没有感冒发烧的风险,那么此刻的窘境都是可以忍受的。
十六岁的她,渴望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却又不愿意承担过程中始料未及的突发和责任。
一如她此刻就想冲出遮棚,不受大雨的约束,全力奔向她想去往的地方。
可她不会那么做。
虞欢嫌弃这样的自己。
雨势渐弱,化作细小绵柔的水线,试图延续着之前那场暴雨的余威。
头顶的乌云淡了,视线变得清晰豁然起来。
几束光穿透了云层,像连接天空和大地的通路,以散射的方式铺满这片街区,与汇聚在地面上成片不规则的积水相触,折射出更多更绚丽的光彩。
他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对街巷子里忽然飘出气势汹汹的叫骂,愤怒值迅速堆叠,变得暴/力,还加入器械发出的冷硬的碰撞声。
不多时,那团人为形成的乌云,在狭窄的旧巷里拉拉扯扯、拳来脚往,继而终于涌入人行道。
一群年龄在十七、八岁的不良少年。
大约十人左右,一个个龇牙咧嘴、目露凶光。
虞欢一眼望去,捕捉到中心人物。
那是个身形高挑的家伙,生得长手长脚,行动相当干脆利落。
总有几个人围着他,愣是没吃一点儿亏。
他穿一身黑色的运动装,束脚的裤腿被他提起了一些,小腿修长的肌肉随着他每次蓄力紧绷显露出富有韧性的线条。
在裤腿和白色的球鞋之间,白得发光的皮肤包裹着饱满的脚踝、奔腾的血管,鲜活的血与肉。
他下垂的左手拽着外套,单单用右手招呼那些朝自己送过来的拳脚。
不费力的风骚走位,任明亮的水珠自发梢飞扬。
他恣意又嚣张。
隔着条马路,虞欢看不清他的脸,目光莫名就被吸引了。
一切就像叙事电影里被导演偏爱的长镜头。
雨后初晴的老街,少年们因为几句口角大动干戈。
这片被时间遗忘的废弃场景,变得生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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