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陵之战,至今不过短短两月。
两个月前,楚军十日破帝都,直攻东陵王城,各郡受命赴援,却久不发兵。
仅包括临淮在内的四座城池誓死抵抗。
而余下十八座,不出半月便弃城投降。
没有兵力支援,巍巍王城就是徒有其表的躯壳,楚军夺城,就有如瓮中捉鳖。
锦虞记得,那时战火连天,王城内外一片狼藉,陈尸遍野。
她在朝华殿内躲了整整七个昼夜,父皇,母后,皇兄……
所有人都无能为力。
第七夜,朱漆雕金的殿门轰然崩塌,硝尘飞浮中,护驾的最后一个侍卫也倒在了血泊里。
她哭喊着被楚兵跪押在殿侧。
隔着朦胧的泪雾,眼睁睁看着领头者砍下了父皇的头颅。
那个人,像黑夜里的恶鬼,悍刀下的血滴滴坠落,犀利的丹凤眼眸冷扫而来。
那道锐利狠劲,从此每一个噩梦都仿佛将她注视……
“啊——”
蓦地梦惊坐起,锦虞失神的双瞳充斥惊悸,沁出的汗都染湿了鬓发。
她急促喘息着,半晌,呼吸才终于平复下来。
眸光低敛,逐渐邃远。
自从东陵失守,父皇殒命后,母后当场吐血攻心,哥哥不日又被流放疆域。
而她则是被关在了楚都皇宫,不见天日。
楚国皇帝风流成性,多次命她服侍,甚至打算强来,若不是她一支凤钗抵喉以死威胁,想来他不会暂且作罢,她也难得机会逃出来。
静了良久,锦虞偏过头,抬手撩起印纱床幔。
一簇明亮透过窗格,照进床榻,朝晖的光泽落到眼皮上,她不禁眯拢了秀眸。
天又亮了……
来到方府已有两日,丫鬟都会按时将膳食送进来请她用,她脚伤难行,也就一直待在屋内。
锦虞轻叹一口气,掀开锦被下了床。
她缓缓踩下右脚,发觉那膏药效果倒是不错,虽还不能恢复如初,但已不那么疼了。
敲门声“咚咚咚”轻响三下。
锦虞慢慢扶坐到桌旁,淡淡应答,守在屋外的丫鬟红秀这才推门进入。
“方才听得动静,表姑娘可是睡魇着了?”
锦虞不喜太守府,是因那方世尧,对丫鬟她自然不会多为难。
虚惊后的素容略显惨白,她缓缓倒了盏清茶,“没事。”
这两日都未见到那人。
锦虞微抿茶水润了润喉,略一细想后犹疑道:“他……我哥哥呢?”
红秀规矩站在边上:“回表姑娘,池将军一早便出去了。”
出去了?
眼波如水闪漾,锦虞思量一瞬,问道:“去哪儿了?何时回来?”
“……奴婢不知。”
锦虞倒也不指望能问出那人行踪。
她撑桌站起,神情若无其事:“躺了这么久闷得慌,过会儿你扶我到书房,我捡两本书看看。”
池将军对他这骄恣的小表妹有多纵容,初来那晚,方府上下便已尽知。
红秀未敢多言,颔首:“诺。”
*
自从池衍来了这儿,整个太守府就好似换了主人,众人皆以他的差遣为准,乃至浔阳城内一应军政,都必得问过他的意思。
早在赤云骑还未抵达浔阳前,方世尧就已将所有相关文书籍册,都命人搬至汀兰苑。
梳洗后,早膳都未用,锦虞便让红秀扶她到了书房。
檀木长案,堆垒的各种书册竹简摆得规整,条几上的珐琅铜盅内,熏香丸散着淡淡清味。
四下唯锦虞一人,和沙沙的翻书声。
她坐在案边,飞快将案上的书尽数看了遍,大到军器机要,小到内务流通,密密麻麻的字多到让她缭乱。
锦虞黛眉轻蹙,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最后她挑着撕下几页纸,折小了,利索地收到腰间暗封里。
她也不久留,随手抽了本书便起身,打算回屋去,方一侧身,又注意到案旁的青花画缸。
思考须臾,锦虞正欲将缸里的画卷也取出来瞧瞧有无玄机,谁知在那案底和画缸的夹缝暗处,目光落入一双异瞳。
金蓝剔透,正直勾勾盯着她。
微俯的身子惊怖一颤。
锦虞猛得倒抽了口凉气,及时压下险些溢出喉咙的惊呼。
或许是被她突然的反应吓到了,乌墨也跟着抖缩了下。
静缓片刻,锦虞抚着忽促的心跳,不悦地瞪住这只通体莹白的雪猫。
而它眨巴着蓝金双瞳,蹲在那儿还有几分威风神气。
她东翻西找那么久,这坏猫竟就一直默默蹲坐在这儿!
添上先前抢铃铛和乌骊的仇怨,锦虞气便不打一处来。
四目漠然相对,她微微撅嘴,低哼了声,指着它粉嫩的鼻子:“那链子可是我从小带到大的,你赔我!”
听罢,乌墨歪着脑袋,那毛发松软的肥臀一翘,一下就灵活跃了出去。
锦虞气急败坏,拎起裙边,跛着追上去:“站住!”
在这封闭的书房里,一只纯白尺玉猫惊得到处乱蹿,一道娉婷的红衣身影紧追不舍,颇有身残志坚的架势。
追赶了好半天,许是白玉砖面太过光滑,从案面跳下时小爪子没踩稳,乌墨趔趄了几步,四肢往外侧一滑,倏地趴瘫在地。
锦虞眼疾手快,整个人顺势扑倒,瞬间逮了它个满怀。
“跑,你再跑!”
被按头在地的乌墨委屈“呜呜”了两声,毫无还爪之力,只能半边脸着地,任由制裁。
稚嫩的脸颊因奔逐微微泛红,锦虞边吁吁喘着气儿,边呼开缠到嘴边几丝凌乱的发。
顾不得自己倒地的狼狈,她掐住猫脸,杏眸一凛:“姓乌的,这回可没人能救你了!”
“嗷呜——”尾音闷重压抑,乌墨凶凶咧嘴,露出的尖锐小虎牙仿佛是在昭示它不好惹。
不料,虽轻但极具威吓的一巴掌,“啪”得抽在了乌墨撅高的大白屁股上。
“还敢给我嚣张!”锦虞反手又去揪它的胡须,“还皮不皮了?”
前一刻凶狠还渗透骨髓的气势立马怂弱,乌墨高高立起小耳朵也耷拉下来,低低的呜咽像是在求饶。
见它突然这般乖顺,漂亮的双色晶瞳似覆了层水雾,萌软又可怜,锦虞眸心一动,不知怎的便心软了。
她也就是唬它一唬。
锦虞撇撇嘴:“算了,姑且饶你这次……”
纤白指尖轻戳它的脑门,锦虞粉唇微抿,郑重告诫:“但你不准再叫这名儿了!”
这时,她想到了雪融,如羽长睫扑闪两下。
稍加斟酌后,锦虞眼梢一弯居心不良的弧度:“以后你就叫雪昭,听到没有?”
乌墨呆住,灵动的双瞳一瞬失去灵魂般空洞。
“不从的话……”
锦虞眯眸凑到它面前,宛如地狱里的小女阎王:“汝命休矣!”
“吱呀——”
伴着她阴恻恻的声音,眼前的门突然被推开。
一双暗银麟纹战靴跨过门槛,落入眼底,锦虞身躯一僵。
她恐吓乌墨的那句命休,八成是被听见了……
锦虞仿若被定住了似的,头也不敢抬。
“你在做什么?”
清风微凉,携着男人轻沉的低音,慵然漾来耳畔。
意识到自己正伏身在地,姿势不雅倒也罢了,还将他的猫禁锢在臂弯里欺负。
心中咯噔了下,锦虞蓦地把乌墨从怀里丢了出去,烫手山芋般。
她佯装淡定低咳一声:“……它打搅我读书。”
脱离束缚,乌墨慌不择路地踢着腿,瞬间蜷躲到了男人身后,蹭他的脚后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和冤枉。
得知他身份后,锦虞便不自觉有些怕他,两日不见,尤其还是眼下如此情形。
余光瞥见他抱起乌墨,慢慢抚顺它的毛发,又放了它到手边的杌凳上。
而后他淡定如斯,在自己面前半蹲下身。
锦虞犹自怔愣间,一只修长冷白的手越过她的视线,捡起了地上那本她掉落的书。
随之便听一声轻笑:“《武经总要》,喜欢?”
“还、还行吧……”似有若无的应和从僵硬的唇瓣飘出,泄露了她满满的虚怯。
“小姑娘喜好特别,”他声线温醇,笑意深长:“莫不是……醉翁之意。”
低垂的眸心轻光一闪,锦虞倏然扬睫,直撞上男人风华潋滟的笑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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