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梧桐树已经开始落叶,枯黄的叶子被风一吹,打着旋的落到烂泥里,一颗烟头正好被扔在那片叶子上,还不等燃着的烟头把叶子烧出一个洞,就被用脚尖碾灭。
“第一次来?”胖子从烟盒里掏了根烟递给身边的男人,他有张酷似弥勒佛的脸,肉多的撑平了皱纹,眼睛被挤成了一条缝,但肥胖的身体却有着出乎意料的灵活,“我是第二次。”
男人接过了那根烟,他食指和中指夹住烟头,似乎还没从环境突变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胖子拍拍他的肩膀:“我叫赵峰,你也别担心,像你这种新手,进的第一关都不会太难,我上回进来的时候,总共三十二个人,只死了四个。”
“宿砚。”男人朝赵峰咧开嘴笑,“我叫宿砚。”
赵峰被男人的白牙晃了眼,这时才发现男人长得有多出众,心里有些发酸,脸上还强压着不表现出来:“人数一般都是复数,听说是单数的关就难得多。”
赵峰把从别人那听到的事再转手讲给宿砚,营造自己什么都懂的形象:“听说之前有一关,总共十九个人,全是老手,至少都是经过八关的,结果只有一个人活着出来。”
“那人有个外号。”赵峰神神秘秘地压低嗓音说,“不死美人。”
宿砚笑出了声:“女的?”
赵峰一拍大腿:“男的!说是长得特别俊,你想想,十九个老手,就活了他一个,那得多厉害?要是我能碰到他,我一准去抱大腿。”
宿砚笑眯眯地说:“要是遇上了,说不定就是单数关,老手都能死光,抱大腿可能能死得慢一点。”
赵峰愣了愣:“……有点道理。”
发现自己被上了一课,赵峰又立马换了话题:“小兄弟,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
他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吓得尿了裤子。
宿砚靠在树干上,树影斑驳,些微阳光被枝叶层层阻挡,最后才洒落在他脸上,他笑了笑:“有什么可紧张的?大不了就是死。”
赵峰傻眼了,怪不得他说有什么不对呢。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不怕死的。
“来人了。”赵峰看向路口。
路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白家村三个字,石碑经年累月饱经风霜,字迹已经不再清楚,边角破损,边缘处并不平整。
人一个个出来,有表情平静的,也有一脸惊恐,甚至还有不停扇自己巴掌以为自己在做梦的。
赵峰是个“热心肠”,说白了就是喜欢被注视,追求存在感,来一个新人就跟人解释一遍。
不过他解释之后那些原本还只是迷茫的人全都吓得差点背过气。
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年纪小的已经哭了起来,他们都待在梧桐树下,等着人齐。
赵峰高声说:“都摸摸衣兜,来的人衣兜里都有个硬币,人来齐了之后硬币上就有号了,硬币可不能丢,丢了就出不去了。”
新人们又开始全身上下找硬币。
硬币就是普通的五角硬币,比一圆的小一圈,有花没字,看起来跟真正的硬币没什么区别,触感和重量也没区别。
“人来齐了任务才开始,硬币上会有小字。”赵峰俨然一副领头人老大哥的样子。
新人们六神无主,听得进去话的就看着赵峰,赵峰说什么就是什么,听不进去的就拿着硬币发呆和哭。
老人们不听赵峰唠叨,各自找块比较干净的石头坐下,等着所有人来齐。
“我想回家……我不想待在这儿……”年轻小伙子蹲在地上,手里握着那枚硬币,双目无神地看着地面,来来去去就念叨这两句话。
“凭什么是我?怎么就是我呢?”女生咬着牙,眼睛通红,“我刚毕业,马上要去找工作了,为什么是我?”
“这是什么节目组的恶作剧吧?专门整人的那种!”中年男人骂骂咧咧,冲着远处喊,“我草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老子同意了吗?傻逼!给老子他妈的滚出来!!!”
“草!”
“不理咱们,行!真他妈的行!肯定就躲在附近。”
中年男人吐了口唾沫,他看了一圈,指了几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男人:“跟不跟我一起去周围找找?老子找着了人要把他们狗牙全打掉。”
最后有两个人响应,跟他一起离开了梧桐树。
赵峰蹲回去,挤眉弄眼地小声冲宿砚说:“小兄弟,看见没,这才是正常反应。”
他头一次来的时候,刚到地方,还没听老手说,就已经自己把自己吓得尿裤子了,以为是被外星人抓来做实验,满脑子就四个字——我不想死。
宿砚还靠在树干上,他身材好,腿长,靠在那就像是来郊游看风景的。
赵峰这时才认真打量宿砚的长相。
“小兄弟,你是少数民族?”赵峰好奇地问。
宿砚:“我妈是。”
宿砚眉毛浓黑,鼻梁高挺,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他的瞳孔是比普通人稍浅的琥珀色,在阳光下尤为明显,他嘴角似乎永远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看人的眼神也像是带着嘲讽。
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是一种粗犷的野性美。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肩宽,腿长,夹克里穿着一件短袖,能让人看见他胸肌的形状。
赵峰羡慕的不行,但想到进了这里就没有美丑之分了,人人都想着怎么完成任务出去,怎么活命,在现实生活中重要的东西,在这儿通通都不重要。
身材、颜值、社会地位、钱,都决定不了谁能活着走出去。
长得再好看,也没人会因为别人有张好脸,就把生的希望让出去。
或许这个年轻人走不出这一关。
赵峰这么一想,心里又平衡了。
“怎么还没来齐?”坐在石头上的老手们等不及了,“这都过去多久了?”
“以前没这种情况,前后最多半个小时人就齐了。”
“现在二十三个人,硬币没现号,新手多,肯定是复数关,还差一个。”
赵峰左顾右盼,发现好几个老手似乎没把这个任务当回事,有两个正捧着手机玩消消乐,还有两个低着头闭目养神,他觉得这大概就是老手和新手的差别。
“其实老手越少越好。”赵峰凑过去跟宿砚说话,“老手都是人精,胆子还大,什么事没见过?把你坑了你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是坑人,被坑的肯定得死。”
宿砚笑了一声:“全是新手,你才好坑人是不是?”
他的语气很轻,还带着笑意,让人听不出恶意,只觉得是在打趣。
赵峰果然没有生气,他抹了把后脑勺,摸了一手的油,自己也不在意,随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笑呵呵地说:“进了这里,脑子和经验比什么都重要,小兄弟,我看你有眼缘,你跟着我,我保管你能平安出去。”
不过宿砚只是勾了勾嘴角,显然没把赵峰的话当真。
梧桐树下的众人越来越焦躁,但新手们却都安静了下来,不再大喊大闹,也不再哭泣,老手们却都坐不住了,他们算了下时间,从第一个人到达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就连赵峰都焦急地站起来,不停来回走动。
树梢上最后一片梧桐叶落下,正好落在宿砚的手掌心,宿砚把手握紧,梧桐叶在宿砚的手中被捏碎,然后宿砚摊开手,让破碎的树叶像垃圾一样落下去。
就在宿砚抬头的一刹那,不远处的路口,忽然有个人凭空出现。
宿砚愣在那,手还维持着刚刚的动作。
站在路口的男人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男人正低着头,用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解开袖口的纽扣,他的臂弯搭着一件西装外套,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装长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皮鞋。
他的头发有些湿,抬头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看清了他的脸。
漆黑的瞳孔,略显苍白的皮肤,微挺的鼻梁和一张薄唇,身材近乎完美。
即便是衬衫都遮不住他流畅紧实的肌肉,他挽起了袖子,结实的小臂却并不显得粗壮。
没有人能从他身上移开目光。
男人的目光注视过来的时候,宿砚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套,然而等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男人的目光只是从他身上一晃而过。
宿砚转头看了眼赵峰,赵峰也瞪大眼睛看着男人,鼻孔微张,甚至还抓住了宿砚的手臂。
“是他……”赵峰的声音陡然变大,新人们连忙看向他,但其他老手的反应却都和赵峰差不多。
甚至已经有老手朝着男人的方向跑了过去。
赵峰嘴唇都在颤抖:“刚刚我跟你说的传言你还记得吗?就是人全都死光,只剩他一个的不死美人,就是他,只有他一直是这种打扮,还有黑手套。”
这个时候赵峰的脑子忽然迅速运转,他几乎没有停顿地说:“有他在,就证明这一关不好过,规则变了,虽然新人多,但至少会死一半人。”
赵峰脸色一变,骂道:“这群狗日的!”
然后他抓着宿砚一起朝男人跑过去,边跑边说:“咱们得抱上这条大腿!”
男人还没走过来,就已经被一群人围住了,刚刚还满脸不耐烦的老手们都热情地跟男人打招呼,在这里最不需要顾及的就是面子,面子保不住命。
更何况这个男人够强,够厉害,跟着他就能有安全感。
宿砚也得以近距离观察男人。
男人看上去有些疲惫,他的眉心微皱,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围挤在身边的人身上,他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一言不发地朝着梧桐树走去。
他高傲又冷漠,似乎对一切都不屑一顾。
宿砚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搓了搓,跟着男人的脚步走了过去。
赵峰一转头,发现宿砚已经走到前面去了,他骂了一句,然后也跟着走过去——
比起在他眼里看热闹的宿砚,他觉得自己更了解走在最前方的男人。
他在上一个世界,从跟男人组过队的队友嘴里听说过,男人叫闲乘月,没人知道这是真名还是假名,但因为闲乘月这三个字出自一首诗,所以都默认这是个假名。
闲乘月是个极度冷漠的人,就像是个机器人,能够准确精密的计算,却没有正常人的感情,哪怕有人就死在他面前,无论死状多么残忍可怕,闲乘月都不会抬一下眼皮。
他甚至还能拿出手帕擦拭沾到自己身上的血迹。
但正因如此,闲乘月才是所有人中最值得信任的那个,他没有好恶,只会想着怎么通关,而不在意任务者们的勾心斗角,只要跟着他,除非是全灭的关,否则有很大几率能出去。
前提是闲乘月愿意带人。
闲乘月脚步一停,他拿出硬币,其他人这才都反应过来,各自拿出了自己的硬币。
硬币正面已经出现了编号,一共二十四个人,闲乘月看到了自己的编号,他是最后出现的人,编号却是“1”。
硬币的背面也浮现了小字。
小字的意义到现在都没人参透,每进一个新的关卡,硬币背后的小字都会变化,但小字并不完全是任务提醒。
闲乘月的硬币背后是一串短句:
“蜜蜂口有蜜,而腹有刺。”
闲乘月收回了硬币。
宿砚也看到了自己硬币后的小字:“机会不会两次敲响你的门。”
宿砚若有所思的看着闲乘月的侧脸,他微微转头,发现几乎所有人都看着闲乘月,他的眸光忽然变得阴冷下来,嘴角却挂着笑,他正想跟闲乘月说话,却忽然听到远方传来人声。
那声音苍老嘶哑,带着浓烈的不满:“你们怎么才来?!”
闲乘月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年老的男人站在村口最近的一间房子前,他佝偻着身形,常年劳作让他直不起腰,却没有拄拐棍,他一只手拿着一杆旱烟,另一只手背在身后,黝黑的脸上满是田间沟壑一般的皱纹,腰上挂着一串钥匙,钥匙随着他的动作“哐当”作响。
男人的眼皮因为衰老带来的皮肤松弛而向下耷拉着,眼睛几乎成了一条缝,他的嘴角向下,看上去凶恶又刻薄:“我是白家村的村长,你们该进村了。”
新手们缩着脖子,被吓得六神无主,刚刚离开队伍去寻找“节目组”的几个中年男人也看到了老村长,他们不相信赵峰的解释,认为赵峰是节目组的托,看见老村长的一刹那,他们三个就朝老村长跑去。
“我草你们这些傻逼!”中年男他们一边叫骂一边跑向老村长。
老村长却一动不动,表情平静地看着中年男他们。
新手们紧张的看着这一切,他们既害怕又渴望,没有人去阻拦中年男。
“可能他说的是对的,这也许真的是个节目。”
“对对对,所谓的老手可能真的都是托。”
“只要从那个老村长嘴里问出真话就行了对吧?”
他们一脸期盼的看着中年男。
中年男手里拿着折下来当武器的树枝,他脸涨得通红,在即将靠近老村长的时候一跃而起,想把老村长扑倒在地。
他的女儿还在医院,他好不容易从朋友那里借到了钱,只要有这笔钱,女儿就能手术了。
他一分钟都不想耽误。
可还没等他落地,他难以置信的转过头。
中年男人像是一颗人形炸|弹,在快要靠近老村长的一瞬间炸开。
就好像忽然升到一般的烟花忽然炸开,血雾四散,一切都来的猝不及防。
肉块、内脏、脂肪,这些构成人体的一切也随着他的“绽放”掉落在了幸存者的身上、脚下。
在惊声尖叫喧闹的人群中,闲乘月从外套的衣兜里拿出一张手帕,慢条斯理的擦拭自己肩膀沾上的血。
血迹在白色的衬衣上晕开,鲜艳到刺目。
尖叫声,嚎啕声和痛苦的喃喃自语声在闲乘月的耳边不断响起。
闲乘月低下头,沾染了泥土的心脏不再跳动,就静静地躺在他脚边。
他皱了皱眉。
——真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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