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的笛,绵绵的筝,长长的调子,如水的歌。
殿内少女吹笛,长者弹筝并高歌。
少女是今朝的大公主,弹筝的长者是她的父皇。
公主姊妹三人同皇帝住在这座本朝围墙最高的行宫里,已有数年。
皇帝把公主们保护得很好,命人种上漫墙的藤蔓,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包括声音。
但也因为保护得太好,皇帝自己都遗忘了外界。
他每日只想着谱新曲,画新画,这些就是生活的全部。
昨日,丞相终得面圣,跪奏北朝来犯,才说了开头一句,皇帝就已打断:“太子在做什么?已经越境了么?为什么不议和呢?”他对监国太子不满,“让北人退回去。问问他们要多少纳贡,是可以商量的。”
虽然有一点脾气,但皇帝说话的调子永远是柔软的,平仄都带着韵味,像他谱的曲。
丞相泣得发抖:“陛下,老臣求求你开眼吧!不是越境,北人已经攻破金陵了!”
皇帝仍旧不解:“你莫要哭,朕听不清,破了何地?不要急,慢慢说来。”
丞相放声嚎哭,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都城金陵抵敌军围困月余,昨日失守,太子捐国。如今,敌军再往南推,正向行宫逼近。
心灰意冷的丞相来通报兼道别。
众叛亲离。
连行宫里的宫人内侍,也在得知消息后,纷纷逃难去。
骤然的变天,三位公主不知所措,心内害怕,皇帝却不允她们南狩,说龙血凤髓,要从容赴死,要像她们的太子大哥一样。
皇后早崩,三位公主由皇帝亲养,一手带大。在她们眼里,父皇是可以倚靠的峨峨玉山,他的命令,她们会无条件遵从。再一想到了那边,有父皇母后,还有太子哥哥,一家人团聚,于是死亡也不再感到恐惧。
皇帝今日刚谱了新曲,还未演奏,坚持要让宣纸上的宫商角徵成为入耳的声音,才再殉国。
皇帝命大公主吹笛伴乐,这是他最年长的一位女儿,年逾十八,名讳韵心。
相较于二公主韵音,三公主韵致,皇帝对韵心偏爱最少——因为她总爱提朝廷上的事,直言不讳,惹得皇帝不快。
皇帝认为那些事情并不是女子该考虑的。
但韵心却偏偏是最聪慧的那位,眼下新曲刚谱,其精其髓,除了她,其余二女不能领悟。
皇帝不得不选择韵心合奏。
一曲至终,皇帝修长的手指终究控制不住,弦生颤音。
嗓子里飞出来的声亦微微颤抖,头上的金冠,袍走的金丝,身披的金纱,一齐颤巍巍闪烁。
富贵迷离。
冠中的红宝石,亮晶晶剔透。
指上的翡翠戒,绿莹莹浓郁。
今日三位公主都穿得鲜艳,韵心穿了宝蓝缎衫和绛红绢裙,韵音和韵致皆是一身桃杏色。行宫里不分冬春,地龙直烧到现在,公主们微微发汗,衣贴身上,花纹底透出光亮。
汉白玉柱上蟠龙,栩栩如生。龙头两侧须飞,竟与皇帝昔年移栽殿内的数只飞柳同高,仿若同一人髻侧出挑两缕,交错勾缠。
风起了,水晶帘打得噼啪响,燃烧着炭炉里蔓延着龙涎香。
皇帝是不懂舞刀弄剑的,自刎不能。内侍跑光了,他自己不会爬柱上梁挂绳子,所以自缢也不能。
韵心便向皇帝建议,不如一把火烧了大殿,父女四人,在熊熊火光中自焚。
皇帝却道:“这一处行宫是朕十数年打造心血,亦是与你们母后相知相爱之地。殿内一草一木,皆若有情佳人,若遭焚毁,朕心何忍?”
皇帝说到这,目光触及白玉蟠龙柱,忆起这根柱曾经是红檀木的,昔年有臣死谏,撞死在上面,皇帝嫌不吉利,才换的白玉。
时至今日回忆当时血腥,皇帝都禁不住闭眼睛。
他想体面地、平和地走,最终决定咬舌自尽。
皇帝决定自己先来,为女儿们做表率。
皇帝用了很大的劲咬舌,却只是伤了,难以咬断。他不住地流血,但并没有死。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皇帝侧首望向女儿们,眸光里有几分迷茫和无助。
韵心上前,想要扶住他:“父皇!”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射入殿内,韵心本能地后仰,其她两位公主亦后退。
箭竟射.入柱内,如钉一般。
就在皇帝和公主们都发愣的瞬间,一大波北兵涌入殿内,迅速押解了亡国贵胄。这些北兵训练有素,见南朝皇帝咬了舌,立刻就掐开三位公主的朱唇,以防她们效仿。而那位射箭的男子,手执空弓,健步向前。他身形高大,松绾发髻,系了件墨黑披风,是北兵中独一位未戴盔着甲的,因此格外引人注目。
男子到了近前,先打量皇帝,见其养尊处优,竟不知咬舌不一定会死,还有苟延残喘的可能。
男子嘴噙冷笑,另一只空着手径直抽出腰间佩剑,砍下皇帝头颅,而后重归入鞘。
只在霎那之间。
鲜血飞溅犹如落梅,不仅皇帝身后的蟠龙柱被染得乱红点点,更后头的一副书法也被染红。那是皇帝的亲笔,游云惊龙,丰肌秀丽,六字“拂了一身还满”。
三位公主齐齐惊呼,杀人的黑衣男子却如未闻,拽着皇帝头发提起头颅,心内平静无波——毕竟他的剑在斩首皇帝之前,就已经沾染了南朝太子的鲜血。
他是此番南征的主帅,贺金倾。
他在北朝素有“人间修罗”之称,与佛法里那位特殊的神子一般,气宇轩昂却冷面冷心,既有神通威力,又有鬼蜮恶行。
攻下江山半壁,除掉敌国所有男嗣,贺金倾作为主帅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是他作为北朝三皇子,为父皇办的一件私事。
贺金倾转身面对三位公主,以命令的口吻道:“你们如若寻死自残,本帅就屠掉金陵。”
几位北兵旋即松开掐开公主嘴巴的手,因着有屠城要挟,三位公主一动也不敢动。
贺金倾的的目光,逐一在三位公主脸上掠过。
他的父皇,北朝皇帝,自少年起便对南朝皇后深深思慕。
这是北朝皇帝隐秘不能说的心事,亦是不可抑止的奢望。
佳人逝去十年,这位强国皇帝依旧念念不忘。在下了南征圣令后,将儿子悄悄召来寝殿,叮咛嘱咐,务必将皇后所生的那些南朝公主,带回北宫。
贺金倾心头冷笑,晓得老头子藏着怎样的龌.龊私心。
拼凑眉眼。
贺金倾根本不信情痴,甚至觉得假得可笑。怎么可能有人执念十几年,已是镜花水月,却仍紧抓不放?
他顺从照做,只是为了同老头子拉近关系。贺金倾先打量的韵音韵致,这俩公主年纪小,根本不敢对视杀人恶.魔。再淡淡扫向大公主韵心,她竟与他眉目互扫,然后唾了他一口。
羁押韵心的那两位北兵立即替主帅出气,揪起韵心的头发:“臭婆娘,找死!”
毫不手软,直拽得韵心完全伸直了脖子,上身控制不住后仰去。
贺金倾表情淡漠,岿然不动。
前半生,试图当面激怒他的人过多,已经麻木。
贺金倾考虑的是另外一件事情:曾在父皇的寝殿里无数次见过南朝皇后画像。两位着桃杏裙的公主娇小窈窕,尖下巴单凤眼,像极了画中佳人。可眼前这位挑衅他的,却更肖南朝皇帝。
贺金倾斟酌,如果把她带回去,北朝皇帝会不会被这张脸膈应到,转妒为怒?
自己本是征南第一功臣,别到时候反叫老头子厌恶?
权衡利弊,贺金倾决定成全韵心,抬手血剑再挥,斩杀韵心。
这一斩仿佛施放给狼群的信号,大批的北兵们开始在殿内搜刮,踢倒檀木柜倒出宝物,水晶帘琉璃帘珍珠帘统统被扯断,哗啦啦仿佛下起苦雨冰雹。千金一匹软烟纱做的帷幔被扯断,被踩踏在北兵们的牛皮靴子下,和泥沾在一起。
有个北兵踉跄险跌跤,低头一看,原来是腿被帷幔缠住了,不由骂道:“见鬼!”
眼睁睁见同袍们抢得火热,他心急如焚,可越抖脚,帷幔越乱越解不开,还发出声音,沙沙沙——沙沙沙——
仿佛引来了蛇窟的蛇。
有北兵抠下皇帝指上的翡翠戒,有的抽掉御筝的金弦,一声眷怅荒腔,既干涩又悠长,从殿内传到殿外,直撞上那半轮落日,才弹千丝万缕昏黄光线做回音。
而狼首贺金倾,与这回音相逆,反手收弓与背,但仍提着南朝皇帝的脑袋,走向殿外夕阳。
他刚出殿外,就遇着乱箭如雨。
定睛冷看,殿外的亲兵全被换了。贺金倾拔剑一一击掉向他射.来的利箭,锋刃寒光,出手快起来,如乱舞梨花一般。
他有“北朝第一神箭手”的美誉,此时此刻,断不能死在别人箭下,遗笑万年。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箭都落了,贺金倾如入花丛却片叶不沾。
他眯起眼睛,观察到所有袭击他的敌人,箭筒都空了。
而殿内的亲信们听见动静,纷纷停下搜刮,出殿助力。
现在,轮到贺金倾来反击。
贺金倾纵身跃起,拔剑挑去。刚飞出数丈,突听得轰隆隆数声。
“主帅!”
身后手下惊呼,殿外事先埋好的惊天雷爆炸。贺金倾神色一凛,试图跃更高躲避,那惊天雷却仿佛破土而出的厉手,径直将他震下。
半空中解体,残肢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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