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韵心没想到,从殿外望完全漆黑的寝殿,里面竟然有这么多人。
一张桌子围坐,桌上数十道酒食,只点幽幽一盏昏灯,照得室内浅弱黄光,若非是皇宫寝殿得见,简直就是寻常一大家子正吃晚饭。
围坐的皆是男子。
连后头立定服侍的,都是内侍,极少宫婢。
柳韵心最先眺见的上首男子,看样子五十出头,额面与眼角皆有皱纹,皮肤微黑,但五官却很柔媚,出众的骨相隐隐透露着年轻时是个美男子。
他应该就是北朝皇帝。
柳韵心再绕着扫了一圈,桌边其他男子都很年轻,从华贵的衣着和极肖皇帝的样貌推测,这些人应该都是皇子。
贺金倾同他们也长得像。
但却有不同,这满屋子的殿下一个赛一个的阴柔,贺金倾竟拥有着相较之下最光明的那张脸。
三姐妹按着南朝礼仪,走至入殿三分之一处停步,立定。
贺金倾反倒超越了她们,走到殿中一半的位置,双膝屈折跪倒,向皇帝行礼,诉说他听闻父亲病倒的担忧关切,和殷殷思念。
皇帝先道自己无事,龙体已经好了起来,继而赞赏贺金倾忠孝,道:“三儿,一起来喝酒吧,这几壶二十年酿不错,各有各的妙味。”
“多谢父皇。”
皇帝其实目光早在三位公主身上打转,但此时才首次将话锋转来:“带回来了?”
贺金倾未依命站起,依旧跪地,见着皇帝极力板起,却藏不住嘴角笑意的脸,心中冷笑——老头子憋不住了,南下前是背着众人,偷摸给下的命令,这会带回,立刻就想光明正大起来。
贺金倾面上诚恳、惶恐:“儿臣紧记着父皇嘱托,得了三位公主,便急急赶回。”
皇帝颔首赞许,并未责怪贺金倾擅离北军。他再次邀请贺金倾,内侍们也搬来一张新椅子,置在桌边,皇帝下首隔着一人的位置。
贺金倾这才起身坐了。
皇帝已经完全不在意贺金倾了,径直打量三位公主,毫不掩饰目光。
他问她们:“你们觉得是朕好看,还是你父皇好看?”
柳韵心默道,北朝皇帝与我父皇龙章凤姿,各有各的不同。但若论好看,自然是我父皇好看。
正想着该如何作答,就听见柳韵音冷冷出声:“自然是我父皇好看。”
殿内沉默片刻。
呼吸都听不到。
皇帝首先笑开去:“哈哈,说得很好!”他问柳韵音,“你叫什么名字?”
不等柳韵音开口,皇帝伸出食指,摆了摆:“别说话,让朕猜猜,你是韵致吧?”他面上的表情很是得意,继而指向柳韵致:“你是韵音。”
“而你——”皇帝再指柳韵心,“是韵心。”
三位公主皆未立即作答。
少顷,贺金倾向皇帝介绍,三人真正谁是谁。
皇帝笑了笑,“看来朕弄反了。”他的冠子束得极紧,一笑就会扯得鬓角微抬,仔细一看,好些白发。
皇帝这回将目光投向柳韵心,依旧含笑:“不过韵心朕不会弄错,因为小时候见过的。”
柳韵心闻言,飞快回忆,却全无印象。
突然,皇帝喊她:“鸪鸪。”
他连她的小名都知道。
柳韵心再看皇帝时,只觉那一张慈祥且不难看的老人脸,忽然僵假得可怕,越与皇帝的眼睛对视越觉得发冷,不仅起一身鸡皮疙瘩,还抑制不住打了个寒颤。
皇帝却仍旧笑,突然说了句连贺金倾都大吃一惊的话,“你最肖像你母亲。”
贺金倾忍不住用余光去瞥皇帝,顺其目光,来回两趟,反复确定皇帝说的是柳韵心。
皇帝身子往后仰了仰,原先是前倾的,现在背靠到椅上:“丫头们,朕给你们换个名字吧。”说着转半个身子,向着贺金倾的方向,“三儿,你觉得好吗?”
贺金倾旋即躬身,作揖启唇才刚做“好”的嘴型,隔着他的皇帝的年轻男子已经出了声,“父皇新得江山,天下一洗,那些城镇跟了父皇,都得改名,这几个丫头自然也要改了。”
贺金倾被噎住,但脸上一点儿被噎的表情都没有,甚是温和,点头道:“太子所言极是。”
原来年轻男子是太子。
太子双手举起面前酒杯,持向皇帝道:“儿臣提议,与诸位弟弟恭贺父皇一杯。”
江山美人,双喜临门。
皇帝却按下了太子的酒杯,“先不急。”
他要先给公主们改名字。
皇帝指着柳韵音道:“陈奴。”
再指柳韵致:“道奴。”
最后凝视柳韵心,一气呵成至此有了停顿,似乎先将名字在心里反复摩挲,而后才绵长脱口:“韵奴。”
三名一改,三位公主心中都燃起愤怒。
她们母后的名讳,是陈道韵。
陈奴、道奴、韵奴。
皇帝却根本不在意公主们的反应,很是得意洋洋:“韵奴啊,朕比你们那个撞柱父皇还是强些的吧?你说你母后当年若是跟了朕,她就待在朕的宫里,一不见兵、二不见雨,她要什么给什么,朕必对她百依百顺,绝不置气,她何至于提心吊胆,郁郁早亡。”
皇帝的神色语气,满满为南朝皇后的错误抉择痛心疾首。
柳韵心心想,才不要呢。
她觉着母后该选父皇。
听听北朝皇帝说得什么话,满满只不过是对自己的吹嘘。圈在宫里百依百顺,绝不置气,像对一只猫儿做出饲养许诺。北朝皇帝给她们起的名字也是一样,陈道韵奴,都为奴为婢了。
哪及她父皇,韵心韵音韵致,以为知己知音。
那才是对待爱人。
“呵,你可能第一天来,还不觉得,以后就懂了。”皇帝道,看来要将三位公主圈养起来,还指望这样能明白他的好和长处。
“来一起喝一杯吧。”皇帝发了声,并且手指触摸了青玉色的酒杯。终于到了共贺的时候,“大儿三儿,给她们也满上。”
皇帝命令太子和贺金倾去给三位公主斟酒。
不是有内侍么?柳韵心闻言四瞟,见内侍们正躬身倒退,渐渐隐于暗中。
太子提了壶,倒了两杯,左右各执了走向韵音韵致,贺金倾见状连忙提壶端杯,端向韵心。他慢了一步,还未走到时,太子已经走到柳韵音面前,递杯给她,她却伸手打翻了。
是颤抖的,犹豫的手,但抉择之下,还是打掉了酒杯。
皇帝身子前倾,一脸无辜望着柳韵音:“怎么不喝?朕不会给你们下毒的。”
还要好好养着呢。
太子身后的贺金倾见此变故,旋即将自己手中的酒杯递给太子,太子又将酒重递给柳韵音。
柳韵音想回皇帝,“不想喝你的酒”,却被皇帝含笑的凝视震慑得讲不出一个字。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押着她的手,去接了酒杯,喝了。
太子继而倒酒给柳韵致,小公主同样喝了。
皇帝在上首笑得开心:“好喝吧?这种酒最早是你们母后给朕酿的,朕喝到现在……”
好些年已只喝这一种酒。
贺金倾此时已转身在桌上重拿了自己的酒杯,给柳韵心倒了一杯。他与她四目凝视数秒,皆无表情,眼神交流。
而后,她接过他的酒杯,一饮而尽。
柳韵心刚刚喝完,就听见“哎呀”一声,循声望去,柳韵音痛苦倒地,表情狰狞,而后韵致也是一样倒地。
皇帝慌张得站起来,甚至踢倒了凳子:“怎么会这样?来人,快、快传御医!”
柳韵心忽然觉得腹内绞痛,比任何一次月事来临都巨痛十倍,她也撑不住倒地,感觉先是贺金倾扶住了她,而后皇帝也赶来蹲下:“韵奴、韵奴。”
皇帝喊道,柳韵心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隐隐约约听见皇帝的嘶喊:“是谁下的毒?是谁!”
柳韵心刚到玉京,就被一杯御酒给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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