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正正经经的武侠次元出来个神兽。

    被陆小凤抱在怀里带进来的孩子,一袭红披风裹得连手脚都不露,兜帽也掩得极低,盖住了头脸的布料一直纹丝不动,似乎藏在下面的根本不是活物,没有呼吸。若不是她能自己挺起脊背坐在陆小凤手臂上,旁人见了,只怕要以为声震四海的陆大侠突然改了行,从哪座古墓里摸出了一具干尸。

    不,若是干尸反倒还好。

    江湖中人人刀尖舔血,见惯了杀戮,自然也就见惯了死人。无论是骨灰、干尸还是骷髅,死了就死了,没有多大差别。

    可是这个孩子,虽然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异质的非人气息却从披风下一丝一缕钻了出来,散在这个院子里,连吹过的风都跟着凉了下去,脚底渐渐有寒气漫上,如蛇一般嘶嘶吐信顺着脊柱爬上了天灵盖。

    难怪陆小凤不敢把人留在客栈!

    “……”

    与那孩子还隔了七八步远,尹清和已经转过了头,长长呼出一口气。

    陆小凤一见她这模样,当即自以为明白了什么,脚步不由地顿了顿:“不如,我再去另寻一处?”

    寻你奶奶个腿!

    偏头避开陆小凤的视线,尹清和毫不爱惜后勤组专门为她打造的秀美面容,五官狰狞,神情凶狠,活像是要一手拧掉谁的脑袋。

    ——这可是貅!

    虽然还未成年,身上不知从哪里沾染了邪气,也照样是货真价实的神兽!神魂气息别说是隔着这么几层布料,在尹清和眼里,这孩子闪亮得就像是刚从矿里刨出来的钻石,兽型大小全须全尾还他妈八心八箭,太阳一照简直要闪瞎她的眼!

    尹清和一口气呼出去,又立刻深吸一口进来,这才稳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理智。

    【头儿,这就是你说的次元规则漏洞?】

    【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武侠次元里搞出了这种神话bug,你告诉我只是个小、漏、洞?】

    【老子在这里活过小三十年,第一次知道陆小凤除了是个走哪哪死人的古代版名侦探小学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神奇宝贝大师啊!起手一个上古神兽,这他妈是什么逆天欧皇?!】

    【人呢?说话!你有本事派发这种任务给我,你有本事告诉我怎么圆回来啊!】

    噼里啪啦一串精神简讯发送出去,尹清和苦等半天,狗比上司却连个屁也不放,似乎除了踢她下来的那一脚以外,再不会给她提供任何帮助。

    麻哒!

    苦命劳工:气到裂开.jpg

    “……你还准备把这孩子送去哪?”

    天知道尹清和是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能摆出一副震惊过后恢复冷静的正常表情,回头看向陆小凤:“吞金食银,这附近除了我,你以为谁家能养得起?”

    陆小凤顿时哑然。

    宋氏酒坊传承百年,本来不过是一门一姓养家糊口的生意,到了宋玉红这,才算是凭借一手酿酒绝技彻底打响了名头。及笄之年,她在京城独斗天下酒商,以一壶“朝暮”赢得皇帝青眼,力挫百家,从乡间商贾一跃而为御酒皇商,每三年贡酒百坛,京中皇亲贵胄皆饮宋酒。宋氏蒸蒸日上,也就渐渐铺开了手脚,门悬红底火纹宋字旗的酒坊遍布大江南北。

    所以宋坊主是真的有钱。

    关键是,宋氏自陕中发家,本家所在的云河镇比邻泾河,宋玉红便是这里的一方首富。就算陆小凤再如何知交满天下,一时半刻的,在这里也找不到第二个能把银子给人当饭吃的冤大头了。

    陆小凤长叹一声,自知无可辩驳,只好抱着小姑娘又走近了些。站到尹清和跟前时,她伸手要去揭那红披风,陆小凤也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没有阻拦。

    披风是陆小凤的,他自己穿起来总是随手一披,拿去包裹那孩子却格外仔细,兜帽虽然压得严实,但轻轻一掀也就掀开了。

    兜帽下是一张幼嫩且狼狈的面容。

    灰头土脸,却还是看得出细眉明眸,没沾上尘土的皮肤白得不见一点血色,下巴瘦出一个小小的尖儿,遮挡视线的布料一摘下,她黑沉沉的眼睛便倒映出了一个尹清和,直愣愣的,像是夜幕里的一口深井,扔进去多少颗石子也听不见半点回声。

    ……眸色为黑?

    尹清和皱起眉头,又看向这孩子的发顶,头上两个小角幼嫩可爱,似金似玉。她心念一转,右手已经避开了那一对角,轻轻抚上了这孩子的黑发。

    “哎,姑奶奶,你小心些!”

    陆小凤急忙忙出声,怕她不知轻重,再惹恼了人。毕竟这孩子生有角尾,他虽然将人救了回来,可一想到那些耳熟能详的神话传说,就万万不敢放松警惕了。谁知道这孩子什么来路?看着挺柔弱无害,可万一能喷水,吐火,抽魂慑魄呢?

    这也是他捡到人(……兽?)以后,再不敢置之不理的原因。

    尹清和对陆小凤的担忧恍若未闻,暖热的手掌自那孩子的发顶缓缓抚过,一下,一下,温柔的安抚着,像是在安慰一只离群失所的幼兽。可小姑娘动也不动地坐在陆小凤怀里,眼睛直勾勾地注视前方,眨也不眨。

    对外界的一切,她并不在意,也全无反应。

    ——因为她被人抽去了神骨,封闭了神识!

    尹清和眼睫低垂,眸中神色不停变换,抚慰那孩子的手再三探察,仍旧找不到一丝神骨存在的痕迹。

    貔貅一族乃龙族分支,天生神骨,眸色赤红,雄为貔,雌为貅,单角为天禄,双角为辟邪,以金银为食,吞凶煞之气,主招财镇恶,乃是响当当的瑞兽。这孩子年纪尚小,法力低微是不假,但堂堂一只双角雌貅,哪是寻常人类能对付的?再不济,她族中亲长也不会坐视自家幼崽被人如此欺辱,这不仅仅是休戚与共的问题,更事关貔貅一族乃至整个龙族的脸面。

    所以是谁?

    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竟敢抽取神兽神骨,又特意封闭了她的神识?为何这孩子至今还流落在外,没有被长辈寻回?

    尹清和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半点不露。她不在乎貔貅幼崽的冷淡,也不把她身上浓重的邪气当回事,细致温柔地摸摸头又摸了一下脸,抚慰了片刻才让陆小凤把人抱进客房,自己去院中竖井打了水,取了绢帕仔仔细细地替那孩子擦洗。

    “桑落那丫头呢?还有元正,怎么都不见人?”陆小凤见那孩子乖乖坐着任由尹清和摆弄,这才松了口气,站在她身边往院子里张望,“要不我去烧些热水来?”

    宋坊主虽富甲一方,日子过得却很简单。她宅子不大,一进铺面,二进工坊和库房,留给人住的就只有三进的小院子,统共也就收了一个丫鬟桑落,一个仆役元正,还是早年她老爹偶然救下的一对兄妹。宋老爹故去后,他们便一门心思跟着宋玉红,把这宅子里外操持得妥妥帖帖。

    今日陆小凤来了多时,还没看见他们的人影。

    尹清和顿了顿,心说老子被踢下来重逢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你问我,我问谁?

    “热水便罢了。”

    她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这孩子身上极冷,皮肤细嫩过头了,我方才在院中碰过她的脸,只轻轻一下便红了一块,好一会才消退。”

    陆小凤一愣,他还真没注意到这个。

    他捡到这孩子是在前天夜里,被那头上的一对角和从裙角下探出的尾巴震惊得三观都要碎了,试探着搭话结果对方理也不理,也不肯吃他带着的干粮和清水。陆小凤正琢磨着换点别的什么投喂,结果这孩子不知是嗅到了什么味道,突然一把抢过他的钱袋,面无表情地倒出了金银就往嘴里塞,一顿就啃了他十两金,二十六两银。

    手里攥着仅剩的几枚铜钱的陆小凤:“……”

    这就很离谱了。

    被吞了身家的苦主不敢放着罪魁祸首不管,只好用披风裹了直接带走,又怕这么一路招摇过市太惹人注意,便用一颗闲来把玩的玉石珠换了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十万火急地赶往宋氏酒坊,唯恐让车上的祖宗饿久了——现在吃的还是金银,可若是饿狠了呢?若是她想尝尝凡人的滋味了呢?

    陆小凤少时混迹赌坊,赌术高绝,但面对这明显不是凡人的孩子,他丝毫没有“赌她到底是不是邪祟,会不会伤人”的兴趣。

    值得庆幸的是,直到现在,这孩子都像是泥塑木雕般任由他人摆布,没有表现出什么攻击性。确切地说,如果连凡人体温都能对她造成伤害,那得是弱到什么地步了?

    尹清和抿唇不言。

    如果神骨没丢,别说是热水,就是放到油锅里炸一圈也能活蹦乱跳。可关键是她现在没那玩意了啊!失了神骨,这孩子体内的法力早已溃散,也无法吸纳天地灵气,不知从哪里沾染的邪气却在不断蚕食她的神身,以致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脆弱,无一处不损伤,连与她这“凡人”接触也会被体温灼伤,甚至连人形也维持不住了。要不是吞了陆小凤的钱袋,勉强以金银果腹,只怕陆小凤刚刚抱进来的直接就会是一只幼兽!

    堂堂貔貅,沦落至此……

    尹清和眸色暗沉,却在转头看向陆小凤的时候,冷哼道:“你傻站着做什么?去前头找宋叔,让他先取一百两现银来。”

    陆小凤没立刻行动。

    “怎么了?”尹清和小心拿捏着力气,隔着柔软的绢帕给那孩子擦脸,注意不让自己触碰到她,“还有话要说?”

    陆小凤沉默了片刻,还是道:“是我牵连了你,对不住了。”

    宋玉红不缺钱,但这不代表她就该理所当然掏银子,饲养不知道什么来路的小家伙。

    何况陆小凤深知,宋玉红一人独掌宋氏,每一笔进账都不容易。

    两人结识之时,宋玉红尚是豆蔻年华。她是家中独女,宋老爹早年丧妻后不曾续弦,一辈子心血全扑在女儿身上,手把手将家传酿酒技艺教给了她。宋老爹染病后,宋玉红一边接手酒坊生意,一边延医用药不计代价。

    奈何寿数天定。

    确认父亲无力回天后,正巧京中传来消息,皇帝下旨召开斗酒宴,天下酒商皆可前往京城,最后胜出者即为御酒皇商。宋玉红当机立断便买了车马,备齐药材,带上桑落和元正,和宋老爹一起赴京。

    宋老爹为爱女取名玉红,是因为传说昆仑之墟有一异草,名为玉红草,食其一实则醉卧三百年。

    女儿天赋非凡,聪慧过人,自小便醉心酿酒之术,宋老爹便倾囊相授。

    他希望自己的女儿一生顺遂,所做皆所想,所愿皆所得。她喜欢酿酒,宋老爹便希望她能出类拔萃,无人可比,以意趣所在为安身之本。

    这是一个父亲给予女儿的祝福,也是他最后的心愿。

    宋玉红为他了却了心愿。

    宋老爹合眼时,怀中放着任命女儿为御酒皇商的圣旨,神情安详,面带笑意。

    为了医治宋老爹,宋氏酒坊入不敷出,多年积攒的家底挥霍一空。宋玉红操持完父亲的后事,便一力扛起了家中生意,一步一脚印,硬是把当年小小一间酒坊开遍了大江南北,此中艰难不可为外人道。

    如今鲜花着锦的宋氏,是宋玉红一腔孤勇开出来的果,不该任人轻贱。

    陆小凤此行本来是另有事情寻她,没想到却带来一个生啃金银的无底洞,心中难免过意不去。

    “几月不见,你倒是终于把自己当外人了?”

    尹清和语气惊讶,用他先前说过的话堵回去:“还是在小瞧我?”

    陆小凤一笑:“替你心疼银子不行吗?”

    “少来。”尹清和空出一只手,不耐烦地挥了挥,“你少偷些我的酒,我就谢天谢地了。”

    他二人相识多年,陆小凤深知宋坊主为人,道过这一句歉便不再多说。他站在旁边又观望片刻,确认那孩子没有伤人的意思,这才快步去了前头铺面找掌柜的宋叔。

    宋叔年过不惑,乃是宋家远亲,论辈分算是宋玉红的堂叔。当初他家境贫寒,承蒙宋老爹收留照顾,便一直留在本家担任掌柜,如今也深得宋玉红信重。他识得自家小姐这位四条眉毛的朋友,听说要取用银子也不会怀疑,当下就取了百两足银交给陆小凤。

    倒是在陆小凤转身要走时,宋叔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人叫住了。

    “陆大侠。”宋叔神情严肃,“你此来,可是为了小姐与西门庄主退婚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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