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河镇比邻泾河,镇北建有码头,从来都是帆樯如云,鳞次栉比。近年宋氏频繁扩张,宋玉红索性与一只本镇船队签了契书,雇佣他们常年为宋氏酒坊运货。因她出手大方,江湖上也很是有些门路,船队老板向来将她视作头等贵客,贴着宋氏标记的酒坛永远是最快装载出航的那一批。
此刻听到元正说商船出了事,宋坊主都来不及问问细节,第一反应就是不可置信。
“如今的绿林道上,还有人会不卖陆小凤的面子?”
不是,灵犀一指这么没有排面的吗?
何况宋玉红要与万梅山庄退婚一事,至今还没有传出半点消息,一日聘礼不退,她便一日都是未来的西门夫人。西门吹雪的名头和陆小凤一起罩在那,还有人敢动她的货?
哇哦。
那真是个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铁血硬汉了。
狐假虎威的千年苦工,简直想要给这位勇士鼓鼓掌。
——脖子够硬啊哥们。
元正却没有她这份闲情逸致。
“并非旁人截货。”负责宋氏商运的少年神情微沉,因为是自己手上的事出了差错,他的语气极其少见地透出些懊恼,“而是我们自江南采买谷物的商船,返程时,在泾河……触礁了。”
“……什么?”
饶是以宋坊主的定力,听到这一句的时候,面上神情也不禁有点惊讶:“触、触礁?”
元正点头,与桑落对视一眼,同胞手足脸上是如出一辙的一言难尽。
泾河乃黄河水系重要支流,河道宽阔,又经历朝历代修渠疏浚,已日渐演化为陕中的水运命脉。此时不过五月底,而泾河的汛期在七月至八月间,远远没到商船难行的时候。况且泾河水深,少暗礁,多流沙,乃是人尽皆知之事。
结果现在元正告诉宋玉红,说她的商船在泾河……触礁了???
不是,老子当年在这活到二十九岁,当了十四年的坊主,亲自跑了多少次商船暂且不提,哪怕到她临死之前,也没听说过云河镇哪家船队在泾河出过事啊?——要知道,上一次暴雨成灾,引致黄河泛滥,都已经可以追溯到她五岁那年了!
宋坊主抿了抿唇,下意识就想说一句“莫要驴我”,但是看着元正那张带着同款不可思议表情的脸,她还是默默忍下了这一句,换上一个眼前最重要的问题:“可有船工伤亡?”
——应该是没有。
抢在他回答之前,其实千年苦工已经自行做出了判断,否则以元正的性格,若伤及他人性命了,哪怕不是他的错,他也会第一时间处理善后,再向她请罚。
元正也果然摇了摇头:“只是船身损坏严重。听回来的人说,不知是撞到了哪块暗礁,船首突然就破了一个大洞。好在那时天气晴朗,无风无雨,船工都来得及跳水逃生,无一人伤亡。”他顿了顿,还是露出了自责的表情,“只是船只和货物,救不回来了。”
比起大半时间都陪在自家小姐身边的桑落,元正负责的事情便要多出不少。
他生来聪明,又严谨温文,虽然没有跟着宋老爹学习酿酒,可宋叔这个掌柜的盘点算账的时候,他不声不响在旁边认真看着,偶尔问几句,竟也就无师自通地摸出了门道。后来宋氏发家,宋坊主在询问过他的意见之后,便把商运这一块交由元正负责。
无论是各类采买,还是货物运输,除了新开分铺的头几单与每三年一次的御酒上京,宋玉红几乎不会再亲自过问了。
——她已经全权交给了元正。
元正也确实做得无可指摘。
哪怕是酒窖那边搬抬装卸的人手也知道,这位没有什么架子,却自带一股清贵儒雅之风的少年,是他们东家最忠心耿耿的得力臂助,一手打点着宋氏水陆两条商路,还掌管着酒窖的进出盘点,诸般琐事缠身,做起来却永远滴水不漏。
这次所谓的商船触礁,便是元正这些年来第一次“失误”。
“人没事就足够了,其他都不重要。”
眼见着元正的目光都有些沉了下去,千年苦工虽然自己都觉得这事很扯淡,但还是在唇边勾出一个笑容:“何况这种事,哪里是人力能预测避免的呢?与元正你无关。”
宋坊主只是想安慰一下自己的青梅竹马——元正自小心思细腻,惯会照顾别人的想法,可他自己有什么心事反而只是藏着不说,宁愿一个人慢慢平复,也不想给别人平添烦恼。
她知道,若今日她不发话,元正自己就会把这件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背上身。
——丢了货,毁了船,宋玉红蒙受损失。无论是大是小,都是他的责任。
他向来是知道怎么委屈自己的。
所以宋坊主想都没有多想,便直接开了口。
但是谁能料到,这些话竟成了她不自知的预言。
——宋氏商船的沉没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短短三天里,行经泾河的船只竟有大半出了事故,理由还都是一样的:触了礁,毁了船。
的确是人力无法预测,更不知道要怎么避免。
“……怎么会有这么怪异的事?”
“商船也就罢了,货物重,吃水深,一下子没看见,避不开暗礁也是有可能的。可捕鱼的小竹筏怎么也……”
“什么暗礁,沉船的方位都不同。咱们在这过了多少年?你听说过,泾河有这么多位置变幻不定的礁石吗?”
“……东边的镇子已经请人设坛了,准备挑个良辰吉日作法……”
“……是不是有人惹了水神不快,这才……”
虽说时至今日还没有弄出人命,可这接二连三的失事依然闹得人心惶惶。尤其对于傍水而生的百姓来说,临近的水域出了这般诡异莫名的事,便是天下第一等要命的事了。
桑落挎着个竹篮,只是沿着几个卖时蔬的摊贩转了会儿,便听了满耳朵的风言风语,连鬼神之说都出来了。仿佛这街头巷尾的,但凡不把这件事拿出来交头接耳,议论一番,便要与旁人搭不上话。
若是换做前几日,桑落对此最多不过是置之一笑,想着好端端的就要请人开坛做法,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又有的乐了。
但此时,想想家里客房正养着的那只幼崽,五岁以后,三观再次破碎又重组的她就只能沉默了。
——会变换位置的礁石有什么了不起?家养貔貅,招财进宝,了解一下?
桑落脑中转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手上却利索地接过摊贩递给她的猪肋条,隔着油纸一入手,小丫鬟便眉梢一动。
她看着对面长相憨厚的青年摊贩,最终还是让自己回以一个微笑,取钱付账:“多谢王大哥。”
小丫鬟今年已满二十,正是姑娘家最美好的年纪,褪去了十几岁的青涩,自有道不明的鲜妍娇美,却又不同于已婚夫人的成熟风情。那是介于熟与半熟之间的珍贵,何况桑落本就生得好看,远远望上一眼,便能引得人驻足凝视。
此时得她一句“大哥”,王铁柱脑子立时便有些转不动了,看都不看一下就接过了铜钱。直到那窈窕背影走得远了,他才有些失落地收回目光,手中习惯性地一掂量,突然觉得重量有些不对。
再一细数,果然,到手的铜钱比之前说好的要多。
——恰好是他自以为偷偷多送出去的半斤猪肋条的价钱。
桑落在云河镇住了十五年,早就和街坊邻里处好了关系。她嘴甜,人也漂亮,还未开口脸上便先带起一点微笑,别说是男子见了,哪怕是卖菜的大娘大婶看到她,也忍不住多送上一把小葱。
堪称持家有道。
她按着自己心里列好的单子,有条不紊地把东西一一采买齐全,竹篮险些要装不下了,这才不再恋战地转身,径直往镇南的城隍庙去。
宋氏负责城隍祭酒已逾百载,听起来很是漫长,近乎是当世人寿数的两倍有余,却也不过是这座庙宇漫长历史中的冰山一角。
因年代悠久,这座城隍庙已经几经修缮,连供奉的神像都是毁坏之后又修补过的。云河镇的人,大多只知道供奉的是一位威名赫赫的将军,却已不知道这将军姓甚名谁,更遑论出身来历和过往战功了。
但百姓都说,这座庙灵验。
十五年前黄河水患,饿殍遍野,流民无数。以云河镇的地理方位,本该也有一场大难,泾河河水甚至已然暴涨得令人胆战心惊了,似乎下一瞬就要冲上来淹没整个城镇。
可它偏偏没有。
云河镇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幸运,撑过了那场祸及四野的水灾——河水几乎已经与河岸平齐了,风吹大些,都能卷起一个浪头扑过岸边的半截杨柳。可直到汛期过去,水位回落,它也仅仅只是停留在边界线上,一刻也没能突破。
云河镇便有百姓说,是神灵庇佑,上天垂怜。
于是祭了泾河水神,又祭了镇南城隍。
近些日子水上接连出事,城隍庙眼见着又是一轮香火鼎盛。桑落还没走近,便见到陆陆续续有不少百姓带着祭品前来,显然比往常的香客要多出不少。走过正殿外的善缘箱时,出手也更比从前阔绰。
桑落看在眼里,心中便跟着松了口气。
她避过人气正旺的正殿,直接走了熟悉的小道,绕去了庙祝一家居住的小院。
那院中也栽了一棵桂树。
风吹叶落,一身穿灰色道袍的娇小身影正低着头,拿着一把笤帚扫着地。她认真极了,一下一下扫得很慢,半天也没有抬一下头。
桑落出声唤她的时候,那身影似乎还被吓了一跳,双手下意识地把笤帚抱进怀里,整个人突然原地往后跳了一步,仓皇间看过来的眼睛里湿漉漉的,活像一只被揪了耳朵的兔子。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小丫鬟见状忙不迭道歉,几步走到她身边去,半弯了腰,声音一下子放得很轻,“你宋姐姐猜到这几日庙里事情多,让我过来帮帮忙,结果却吓到南星了,是我不好。”
被唤作南星的小姑娘看着不过十四五岁,身高还不及桑落的心口。她顶着一个道士髻,脸颊幼圆,眼睛却像是深山里的精魅,透出一股不沾尘埃的极致清澈,桑落的影子落在她的眼底,就如同落入了一片无比干净的湖水。
她见到桑落似乎很是开心,抱着的笤帚也不要了,反而张开小手抱了抱桑落,小脑袋却一个劲儿地往她身后看,像是在找些什么。
“别看了,你宋姐姐有事,来不了啦。”
桑落拎高了竹篮,轻轻把底部磕在小南星的头上:“还不快带我进去?宋姐姐有话要告诉你爷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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