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不了解白老爷子脾气的人,听得这一句,只怕真要以为自己还没开口讨要东西就先被拒绝了,当场面红耳赤不可。
可桑落偏不。
她自小在这庙里常来常往,说是白老爷子看着她长大的也不为过。此时见老人家故意冷了神色,也还是半点不怵,只可怜巴巴道:“爷爷就当心疼心疼我吧,若是搞砸了差事,您让我回去怎么交代?”
白老爷子看她一眼,摆明了没有上当:“搞砸了就搞砸了,宋家丫头还能打你一顿不成?”
“您这话说的,不会挨打我难道就不办事了?”
虽然宋坊主不在眼前,桑落也不想为了装可怜就在背后编排她什么——这些年,别说挨打挨骂,自认是姐姐的宋玉红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对她说过。
小丫鬟将衣物洗净,在院里架的竹竿上晾好了,这才满不在意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手,直接拉着小南星蹿到白逐身边去。
她一边伸手去给老人家捏肩,一边道:“再说了,也不是多了不得的东西。我家小姐哪有胆子敲您的竹杠啊?”
“她倒是敢。”
“不敢不敢。她肯定不敢。”
才怪。
小丫鬟嘴上应得毫不犹豫,心里却腹诽着:貔貅都养在了家里,宋坊主最近显然是跟天借胆了,哪还有什么不敢的?
而被胆大包天的小姐派出来讨东西,桑落再无奈再好笑,也只能配合着老人家演戏,老老实实地给他捏肩捶腿。
南星乖觉,见状就自己蹭到了爷爷身边去,挨着老人家一起坐好。
白逐费力地往一边挪了挪,好给小孙女多腾出些地方。
他中风后虽保住了性命,右手右脚却总是颤抖不止,麻木无力,右半边身子便算是瘫了。只是老人家要强,一句诉苦喊疼的话都不肯说。宋玉红看在眼里,转头就去寻了仁心堂的刘夫人,学来这么一套按摩四肢的手法,据说是能活络筋骨,有助恢复。
那时仍在卧床的白老爷子不肯,冷着脸让宋玉红退到一边,少来烦人,活生生把自己犟成了一个不识好人心的糟老头子。
可是结果嘛……
桑落回想起当年十几岁的宋玉红,一言不发地站在老人家床边,仗着他不可能动手,任由怎么说怎么赶,也要先下手为强地按摩完了再理论。
——论倔强,论硬脾气,天下谁能比得过宋玉红?
白老爷子当然也比不过。
到了如今,这位老人家显见着是放弃了挣扎。哪怕他已经能自己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走动了,每次宋氏酒坊的三个小辈过来,再不自在,也还是任由他们把自己当成面团,该捏捏,该按按。
因为他若是拒绝了一次,宋家丫头就能多跑来两趟。
老爷子这一把年纪了,实在是没有精力天天和她掰扯。
“……行了行了,力气也卖得差不多了。”
桑落额上才刚刚有了些汗意,白老爷子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她停下:“讨什么东西快说,拿了就赶快走,别又赖在我这里吃晚饭。”
成了!
桑落就知道是老人家嘴硬,明明每次都想让他们多留一会,少干些活,说出来却总像是急着赶人似的。
“爷爷,”这一句语气要更乖巧些,小丫鬟笑着说,“您从前亲手作的桃符,若是还有,便给我几个吧。”
白老爷子皱眉,想了半天才明白她说的桃符是什么,不由疑惑道:“宋家丫头怎么想起来要这个?”
桑落不答,只是讨好地对着老人家笑。
因为她也正觉得奇怪。
——“近来怪事频发,我心里还挺不安稳的,想从庙里讨个东西安安心。”
虽然听起来没什么不对,但是以宋坊主的性子,能说出这种话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对。
要知道,白家虽然世代担任庙祝,却不是什么装神弄鬼的骗子。白逐身体健朗时,就从不售卖平安符姻缘符之类招摇撞骗的东西,更遑论什么开坛做法,他最多也不过是帮人解解签,就这还分文不取。
一支签文,一壶清茶,白老爷子坐在那就要耐心多了,能听善信说上半天也不赶人,比起算人吉凶的道士,更像是一个寡言少语的倾听者。
——前来参拜的人,多有心事难解,故而寄望神佛搭救。白逐自认没有那个本事,也确实不会什么道术道法,可他作为庙祝,也不会将寻求一线寄托的信众推出门外。
桑落自小就觉得,摊上这样不肯忽悠人的庙祝,这城隍庙至今还没关门大吉,本身就是个神迹了……
可也正因如此,宋坊主想要的桃符才难得。
并不是说有多价值连城——寻常桃木刻画之物而已,只是老爷子从不会做这些东西骗钱,何况现在身子不好,便是想做也有心无力了。
桑落说的那些个,还是原本院中栽的一颗老桃树毁于雨夜雷闪,老爷子暗自心疼,舍不得就这么随便丢出去了,这才选出尚且完好的几段木材刻了桃符,分发给多年善信。
宋老爹当年本也有一个。白逐向他讨了一截桂树枝用来扦插,便也送出一个桃符算作谢礼。
——如今这院子里的桂树,便是宋氏本家里的老桂树插枝而成。
只是宋老爹向来敬神,当年病故之时,那个桃符就和他的随身物品一起放入了棺木,权当陪葬。
算起来也有十来年了。
若不是小丫鬟一向聪慧,记忆非凡,只怕都想不起来这么一件小事。
事实上,连亲手做出桃符的白老爷子都是苦思了半天,才从箱子底扒拉出了仅剩的五块,一股脑全塞给桑落就忙着赶人出去。
“快走快走,少在我这里耽搁。”
桑落抱着一手的桃符,简直是被老人家一句话给轰出了城隍庙,直到回了宋氏酒坊,脸上都还带了点哭笑不得的意味。
“老爷子看着不错,精神也很好。”
她一边把东西递出去交差,一边如实回报:“就是好像挺惦记小姐。”
——虽然白老爷子忍着一句没问,但是张口宋家丫头闭口宋家丫头的,可见十几日没去还是让他挂心了。
眼色极佳的小丫鬟想着便建议道:“等忙过了这阵子,小姐还是抽空过去看看吧。”
宋坊主点头应了。
她接过那五块桃符,在面前的桌上一字排开,目光落在上面,眼底却掠过一抹无人可见的深思。
世人所制桃符,大多刻有神荼、郁垒两位神君的名字或画像,以求神灵庇佑,避鬼驱邪。再不济也该写上两句吉祥话,好让别人讨个彩头。
可白老爷子却没有这样做。
他是城隍庙祝,虽然是一座连供奉的神明姓甚名甚都已然失传的城隍庙的庙祝,但是出自他手中的桃符,想也该知道,不可能会出现别家神君的名字。
——前刻“清净”,后刻“自在”。
这么个巴掌大小的东西,昔年笔力雄浑的老人家却只落了这么四个字。如果非要说他在哪里用心了,大概也就只有底部两面被刻上了一圈祥云纹,但老人家显然不擅长这个,每一道纹路都刻得极深,险些就要凿传了桃木。
反正桑落站在一旁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老爷子……当年手劲儿不小。”
宋坊主一言难尽地看过去。
——要是真没看出来门道,倒也不必硬着头皮夸。
“这一块你收着。”
明明是小丫鬟才递给她的东西,宋坊主只看了这几眼,便又挑了一块塞进桑落手中:“还有元正的,宋叔,阿穆……五块刚好。”
桑落眨了眨眼,发现她家小姐确实是在认真分派着桃符的归属,本家铺子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都没有遗漏。
可越是这样才越反常。
她试探着问道:“小姐不是从不信这些吗?”
宋老爹是因深爱独女,这才每逢初一十五便去参拜,祈求女儿健康顺遂,一生喜乐。
可宋玉红自己却不一样。
桑落知道,她敬神,却不信神,投进善缘箱的银子与其说是香油钱,还不如说是变相在接济白家祖孙。
——最不容反驳的证据便是,宋玉红在云河镇土生土长到如今,二十年了,她跪拜城隍的次数却屈指可数。连那寥寥几次,也是因为陪同身体欠佳的宋老爹前去上香,不得不跟着父亲一起跪了下去。
“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要这个了?”
桑落凝视着自家小姐,生怕她是已经受到貔貅幼崽的影响,又不肯告诉他们,这才病急乱投医地连桃符都用上了。
其实天天都在撸神兽的宋坊主:“……”
不是,小鱼儿啊,你这一天天都在瞎操心什么呢……
“……我不是说了么,近日泾河频繁出事,再加上家里那个小家伙,弄得我心里很不安稳。”
宋坊主将桌上的一枚桃符捧在了手掌,在桑落眼中不甚精致的东西,落在千年苦工的眼底,却仿佛是在掌心托起了一颗小小的星辰,清净灵光从桃符上不断扩散出来,纵然已历十年之久,也未见丝毫暗淡。
“我不会信什么江湖术士,可白爷爷毕竟是庙祝,他做的东西握在手里,比旁的东西让我心安。”
何止是心安……
宋坊主眼睁睁看着,五块桃符的灵光如涟漪般在房间内扩出一圈又一圈,像是汇出了一个肉··眼不可见的泉眼。
……行吧。
竟比她预想的灵力还要强。
千年苦工暗自挑眉。
白逐白老爷子是不是个凡人?
尹清和读档后还没有机会亲自去见他,基于江氏兄弟和杨小过的前车之鉴,她现在看谁都觉得可能马上要出个二设了,所以,没见到真人前说什么都不敢再下定论。
——万一又是哪个大佬披的马甲呢?
千年苦工怕了怕了。
但是这桃符上的灵力不是假的。
假设白老爷子真的只是凡人,那如此清净纯澈的灵气,只能说明……这城隍庙果然供奉了一位真神。
——能让凡胎凡骨的庙祝,用庙中生长的桃木随手一刻,便刻出了一件堪比法器的桃符。
是这样一位法力必然不弱的真神。
尹清和在心里咂摸咂摸嘴。
桃树树龄不过几十年,便是再长些,也不过百年之数。可白老爷子说过,未被雷闪劈坏前,他院中的那颗桃树已逾两百年了,乍然被毁才让他心疼不已。
从前的职场菜鸟听了这件事,不过当做是一则奇闻,听过了就算了。
但现在回来的是千年苦工尹清和。
以她如今的阅历,稍一回想,觉得只怕是那桃树常年沐浴神明灵气,已然生出灵智,只是没有挨过化形的天雷劫,灵智已散却留下了本体桃树,又被白老爷子机缘巧合之下刻为桃符。
……无意为之,只是单单养在神像附近,也硬是能把庙中的桃树养出了灵智……
这位不知名的神君本事不小啊。
千年苦工握住掌中的桃符。
她坐在书房里,窗户未关,只要抬头看出去,便将一片晴空白云映入眼底。而在宋坊主的眼眸之中,除了满目晴光外,还有一片渐渐凝成的黑云正自镇北缓缓飘来,每飘近一分,便将清朗云气逼得退避一分。
而那是泾河码头的方向。
千年苦工在心底一笑。
有些事,她受限于人设,暂时还不能亲自做,但是没关系。
——好在,此地尚有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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