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姓杨的人家多如过江之鲫,家中排行为二的男子也不会少。什么“杨家二爷”,本该一点都不稀奇。
但是,有底气自称是四海敖氏族中长辈的“杨二爷”,至少在尹清和的千年记忆里,世上便只剩下那么一个人。
宋坊主的目光落在后门处,眼底神色变换不停。
元正还在与门外的人搭话,还是没有轻易放他进来的打算:“寒舍前些日子确实收留了一个孩子,只是天色已晚,家中还有女眷在,恐不便与阁下深夜会面。”
“这……”
元正选的理由很是无懈可击,便是有再十万火急的事,也不能不顾及人间的男女大防。
门外之人也自知,此时拜访,一个弄不好便有损女儿家的闺阁清誉,可他又不能这么掉头就走,一个“这”字结巴了半天,才硬着头皮道:“阁下也该知道,那孩子……有些不同之处。我家主人实在很担心她的情况,还请通融通融吧。”
元正眉间皱得更深。
他坚持着不肯放人进来,怕的也正是所谓的“不同之处”。光是一个貔貅幼崽就让人整日里提心吊胆了,要是再多几个不知来意的同族,只怕真能把宋氏本家折腾出花儿来。到时候他自己怎么样都无关紧要,可他家小姐要怎么办?
钱财还是小事,但若是关乎她的安全乃至于性命,元正哪敢有半点疏忽?
心念电转,素来谨慎的少年张了张口,便准备再次拒绝,却突然听得身后的宋坊主轻声唤他。
“元正,请客人进来吧。”
宋坊主的目光投落而来,像是没有察觉到丝毫危险一般,只平静道:“若真是那孩子的家人,想来,这一扇门板也拦不了什么。”
“……”
元正竟被这一句说的无言。
是了,若真的不是凡人,那对方先是敲门又是请求的,反而显得做足了人间礼数。再退一步想,既然有本事突如其来地寻到这里,未必就没有直接闯进来的法子,肯这样与他好声好气地隔着门板说话,倒也可见几分善意。
元正回头望了一眼,宋坊主依然站在客房门外,触到他询问的视线了便点点头,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仿佛处变不惊似的,没有任何事能让她失去冷静。
——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是这个家里,宋玉红从来都是当之无愧的主心骨。
于是元正便打开了门。
她既然说出了口,那他就一定要做到。左右是以凡人之躯直面神兽,如果真的避不开,逃不过,倒不如堂堂正正来得干脆。
——无论如何,他都是要把宋玉红护在身后的。
少年侧身让开,甚至周全地以手势示意客人入内:“尊驾请。”
此时月华皎皎,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明朗。院中的老桂树未到花季,只撺掇出些绿叶点缀枝丫,树木特有的清新气味弥漫四周,而晚饭时宋坊主小酌了几杯“回舟”,身上酒香未散,缭绕在风里,便如同水边草木葳蕤,乍逢晚荷花开。
她便这样抬眼望了过去。
原本站在门外说话的人一身黑衣,穿得倒是板正,可头顶上一左一右总有些头发乱蓬蓬地翘起,配上他一脸的憨然,看着总有些莫名的逗趣。
“主人。”
他往旁边退了一步,把原本站在自己身后的人让了出来,言行无比恭敬,请他的主人先行入内。
宋坊主便看着那人从不远处行来。
他着玄衣,黑发亦如墨,手持一黑骨折扇,扇骨之上又见银纹盘旋。明明浑身上下不见一点亮色,整个人似要融入无边暗夜,但是他这般缓步而来时,每近一步,竟让人觉得周天星斗都跟着璀璨一分,星月交融的光辉落在他的眉眼之间,似有清气浩然,涤荡寰宇。
“……敝姓杨,家中行二。”
他站定在院中,与宋坊主隔开足足十步之距,开口时声音低缓,不带一点压迫道:“叨扰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杨二爷看向守在客房门外的两个姑娘家,目光清正,不见任何邪念,仿佛这般貌美的女子在他眼底也只是一朵花,一棵树,与院中那棵桂树无甚差别,都是这天地同养同育的生灵。
“……”
容色倾城的女坊主迎着他端正的目光,眼底闪过无人可见的深色,面上却不见丝毫波动,只是轻轻推了一下挡在她身前的桑落。
小丫鬟身子一僵,却还是退开了,安静地绕到自家小姐的身后。
到了这时候,宋坊主与杨二爷之间便再没有任何阻隔。
她看着眼前这个人,唇角再自然不过地微微弯起,像是她与主顾商谈生意时一般,礼貌地唤了声:“杨二爷。”
杨二爷,杨家二郎,二郎显圣真君……
杨戬。
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千年苦工此刻的心情。
面对这种严重超纲的大题,被迫临时加试的尹清和已经完全无念无想了。她甚至不知道要怎么爆粗口,要爆出什么样的粗口,才能宣泄心中难以言喻的情绪。
如果非要让她说一句话才行,那大概就是……
——狗比上司,你死定了。
这个次元已经扯淡到把杨戬都弄出来了,你居然还敢坑老子下水?就算拼着这么多年的业绩不要了,直接从榜首掉到垫底,老子也得先一把掐死你再说。
真的,你完了。
:)
面上笑容浅淡的宋坊主,暗地里险些咬碎自己的一口好牙。
虽然早在读档的第一天,她就从桑落身上探到一丝玉虚宫灵气的残留,但是这么一点蛛丝马迹,和眼前这个二郎真君突然驾到,两件事之间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打个比方,像是二郎真君这般家喻户晓的神仙,在大多数次元都会有自己的神殿抑或庙观。即使那个次元根本不会有神灵现世,也不妨碍百姓供奉香火,虔诚祷告。
而就算是到了神话次元,有玉虚宫,有四海敖氏,有二郎真君,但是如果尹清和没有参与过,世界运行的历史里就不会留下她的痕迹。
甚至经常会出现这么一种情况:她在前一个次元见过的人,用着同样的面容和名字,却在这一个次元里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乃至于性格、喜恶、言行举止都全然一新。
比如曾经让她哭爹喊娘的杨大侠,和白日里还在前头铺子嬉皮笑脸的杨小过。
那是不容混淆的“两个人”。
但眼前的杨戬不是。
不需多加观察,也不用小心试探,早在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尹清和就知道,自己重逢的到底是谁。
她曾在一个次元活过两千一百九十三年。
先是无所事事地做了六百年的龙,然后在六百岁生辰的当天,被同胞哥哥骗去了玉虚宫听元始天尊讲道,撑到中途,因百无聊赖而逃出道场,遇见了一位身着玄衣的神君。
他说他是杨戬。
那日,昆仑山上灵气氤氲,瑞气霞光,实乃笔墨难绘的仙境美景。但是真君垂眸看着年纪尚小的龙女时,眼底却仿佛另有一番天地浩渺,沧海烟波。
于是接下来的一千年里,她唯一的目标,就只剩下了这个名字。
杨戬。
杨戬啊……
他是她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要爱到天崩地裂,要爱到海枯石烂,甚至因为他是神君,要爱到生死轮回也痴情不改。
尹清和就这么被活活逼疯了……
因为二郎真君修的是太上忘情诀。
看天是情,看海是情,看人是情,看飞禽走兽、草木山石亦是情。
他看众生皆有情,不偏不倚,无私无欲,故而大道已成,是为忘情。
说白了,那就是二郎真君看她和看自己的神宠哮天犬,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摸她的头,也就约等于在摸狗头。
别说心动了,神君有没有心跳都难说。
:)
所以她追他,真可谓是上天入地,披肝沥胆,几次三番连小命都要搭进去了。
硬生生追了整整一千年。
追到后来,哪怕是龙族刚刚化形的幼崽都知道,有个死心眼又厚脸皮的同族,爱慕天界一神君,分明求而不得,却死不悔改。
闹到后来,即使她因触犯天条被囚于海牢五百九十三年,期间连拿来垫桌脚的蚌壳都修炼成精了,可是负责看守她的海夜叉,偶尔还会是欲言又止地劝她。
他会说:“三公主,你不要再为他难过了。”
彼时的尹清和:“……”
那倒也没有。
——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反正她当时的痴情人设确实立到飞起,直到任务结束也没崩塌。
因为是她有史以来耗时最长的任务,任务对象又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难搞,就算到了现在,让顶着“宋玉红”人设的千年苦工再这么唤一声“杨二爷”,她的心底都隐隐约约又有点抽痛。
脑海之中,也立刻自动回放她那段苦到无法言说的任务经历。
“二爷,我且问你,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温婉端庄?柔情似水?还是……如我一般的性烈如火?”
“你既唤我三公主,礼尚往来,我自然得尊称你为杨二爷啊。”
“什么不敢当?”
“不敢当我一句二爷,还是不敢当我一声喜欢?”
“可我偏偏喜欢你,爱慕你,想嫁给你。”
“二爷,你待如何?”
麻哒……
千年苦工想想当年的自己,只差亲手挖出一颗龙心给神君下酒了,再想想刚才门外那人……不,那狗,那哮天犬说什么?
屋里的貔貅幼崽是“我家主人的族中晚辈”??
不是,杨戬,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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