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遇刺之后,闻致的态度有了微妙的改观,不再抵抗明琬每天为其换药。
只要闻致不冷言相刺,明琬在侯府中是过得十分舒坦的。
可过得太舒坦了,便会生出一种不踏实的怅惘来,好像多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似的。明琬并非不知感恩之人,思来想去无以为报,只能加倍地对闻致好,为他看诊换药,偷偷研读下肢瘫痪康复病例,准备助其复健,这样即便将来真的和离,她也没什么遗憾可言了。
连续的晴日,明琬和青杏在庭院中晾晒草药。
小花从外头办事回来,路过青杏身后,忽的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青杏惊呼一声,转过头来,只见小花面具下的猫儿眼狡黠眯着,故作无辜道:“不是我打你。”
青杏愤愤瞪眼,又拿他没办法,气得像个带褶的包子。
明琬也是今日才知道小花原来才刚满十八岁,比闻致还小一点,只因终日以面具示人又喜爱穿黑衣,才显得老成稳重,私底下就是个没长大的少年。大概是记恨青杏误以为他是“狐狸精”之事,小花总是逮着机会就欺负捉弄青杏一番,看着她气得要打人,就敏捷跑开。
明琬看得好笑,独自抱着簸箕去木架子上晾晒黄芪。木架有四层,最上一层颇高,她怎么也够不着,正双臂酸痛之际,忽见一双手臂越过头顶,轻轻松松替她将圆簸箕搁上。
明琬回首,果真看到了小花那张青黑的鬼面。
她道了声“多谢”,越发对小花充满了好奇,忍不住问道:“为何大家都叫你‘小花’呢?”
小花退开一步,面具下的下颌线十分干净,靠着木架回答:“我姓花,我爹原是侯爷手下一名副将,爹死后,侯爷待我视若亲子,因来府上时才十一岁,他们便叫我‘小花’,如今叫惯口了。”
原来如此。
想了想,明琬又道:“那也可以叫你的名字呀!‘小花’像个姑娘的名字,配不上你那般厉害的身手。”
不知为何,小花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明琬翻整簸箕中的药材,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花明显局促起来,生硬地岔开话题:“我的剑法是世子手把手教出来的。我不厉害,他才厉害。”
追问许久,小花只是摆手不答,只字不提自己全名是什么。他越是如此,明琬便越是好奇:“你为何要戴面具?脸遮着,不难受吗?”
小花腼腆道:“丑。”
“我才不信,你骗人!”青杏从木架后探出头来插嘴,随即报复般伸手去够他脸上的面具,“摘下来看看嘛!”
小花登时如临大敌,单手按住面具躲开,险些撞倒晒药的木架。明琬忙扶稳圆簸箕,笑着指挥青杏:“左边!堵住他!青杏你跳起来摘呀!”
凉薄的冬阳一下子热闹起来,满院咯咯的欢笑。
闻致正在房中审阅带回来的情报,却被院子中的笑闹声扰得心神不宁,不由锁眉,将手中的笔拍在画着苍狼图腾的宣纸上,溅开一团枯墨。
独坐了片刻,他终是板着脸推动轮椅出门,想去看看他们在笑什么。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将轮椅停在廊下的盆景树后,隔着疏离的枝叶缝隙窥探院中玩闹的明琬。
明琬站在阳光下,目不转睛地看着被青杏堵在角落里的小花,时而拍手,时而叉腰,眼眸弯弯,笑得很开怀。
闻致握紧了轮椅扶手,被叶缝分割的眼眸一片阴晦,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愠怒沉闷。
明琬从未对他笑过。
在他面前,明琬总是微恼又无奈,最大的放肆也不过是和他顶几句嘴,从未有这般鲜活的笑意。他在心中自嘲,明知每个承受着他暴躁脾气的人都难以笑得出来,可他依旧难以释怀……
她放下身段照顾他,只是因为医者那泛滥的怜悯心作祟!他恶意地猜想。
正此时,青杏跳起来碰着了小花的面具,面具一歪,半张脸一闪而过,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挡住,惹得明琬不住惋惜。
闻致脸色一寒,推行轮椅出来,于廊下咬牙唤道:“花、大、壮!”
一字一顿,格外清晰。
听到“花大壮”三字,小花登时如雷劈僵化,也不敢再闹了,望向闻致的猫儿眼充满了幽怨。
闻致毫无怜悯甚至还有点愤怒,嗓音越发幽冷:“过来!”
小花垮下双肩,将面具捂得更严实些,垂头丧气地过去。
“花……花大壮?”明琬顾不上揣摩闻致为何突然生气,注意力已被小花的全名给彻底吸引走!
反应过来时,她已扶着木架笑得肚子疼。
一个身手非凡的少年剑客,竟然取了这样俗气粗糙的名字!难怪他不肯让别人知道全名,不叫“小花”就要被叫“大壮”,两害取其轻,都属实惨哉!
可惜刚才面具掀开得太快了,明琬一错神,没来得及看清小花的样貌。正好奇着,她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转身朝青杏道:“青杏,你看清楚他的样子了么?可是和他的名儿一样朴实?”
青杏呆呆不语,脸却渐渐红了。
到了给闻致换药的时辰,明琬端了纱布和捣碎的草药进了暖阁。
闻致正在同小花低声交谈些什么,见到她进来,便停住交谈冷哼一声。
明琬很无辜又很莫名,不知闻致今日又怎么了。
她忍着没问,掀开闻致的衣服为他换药,忙碌间听到小花说:“……据说还未到年底述职之期,那位已秘密离开封地回长安了,属下追踪到一半却断了线索,不知他现今藏在京城何处,总归不在府邸中。”
说到这,小花看了明琬一眼,见闻致没有出言反对,才继续道:“前几日那批刺客身手不凡,不像江湖草莽之辈,倒像是训练有素的死士,身上的刺青图腾与世子在雁回山所见的一致,几乎可以确定是出自那人之手。”
闻致的视线落在书案上的宣纸上,纸上所绘的苍狼图凶狠无比,与雁回山悬崖上那人腰间所挂的符文一般无二。
血色侵袭,闻致屈指顶了顶太阳穴,竭力压下心中涌动的阴暗。
他的箭伤已经结痂,但伤口周围依旧有些发红,明琬便起身去一旁给他调配消炎生肌的方子。闻致不爱喝汤药,她便只好费心将药磨碎,加面粉蜂蜜熬成稠浆,冷却后再搓成拇指大小的药丸,每日三次,十分方便。
闻致还在和小花谈遇刺的事,背后不知牵扯到京城中哪位王侯公卿,说得十分隐秘,明琬猜想大概与雁回山那场败仗有关。
她手搓药丸,不经意间瞥了小花一眼,联想到他那朴实无华的名字,一个没憋住笑出声来。
很轻的一声笑,但闻致听见了,锋利清冷的目光扫过来,刀子似的剐人。
明琬忙收敛笑意,垂头搓药。
闻致心中那股莫名的燥郁又升腾而起,他冷冷剜了小花一眼,命令道:“看她作甚?转过身!”
“?”小花委屈,但只能照做。
搓好药,小花已不知何时走了,闻致曲肘撑在轮椅的扶手上,微微偏头闭目,似已入睡。
他能多睡几刻钟是好事,明琬并未打搅,将制好的药丸装入小瓷罐中密封好,起身抻了抻酸痛的腰背。
风从窗缝中吹入,撩动案几上绘有苍狼图腾的宣纸。明琬闲来无事,轻手轻脚走过去看了看那图腾,看不出所以然来,索性蹲身望着闻致的睡颜出神。
他的腿有多少知觉?能治好么?
这个念头一旦侵入她的脑海,便挥之不去。
鬼使神差的,她没忍住悄悄伸手,抚上闻致膝下曲泉穴,试探按压……
腕上忽地一紧,闻致不知何时惊醒,单手攥着她的手腕,眸中一片深不见底的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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