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亦鸣的父亲是在六年前的三月去世的。当时小学六年级的查亦鸣并不了解太多父亲殉职的细节,只是在初春的某一天得知,父亲不会再回家了。
自童年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的父母工作很忙,少有时间一同陪他。可那是穿着帅气制服守护别人的工作,父亲说他不是奥特曼不是Superman,但是他也会带着武器代表正义执法。
查亦鸣对英雄主义的理解来自于此,他在新闻中,在勋章上,在父亲给他念的誓词里看到了属于父母的荣耀。别的小朋友在涂鸦花鸟鱼虫的时候,他就会扬着下巴画警徽。
父亲乐观的脾性一定遗传给他了。男人带着他晨练的时候总是乐呵呵的,查亦鸣至今已经记不得他动怒的样子。周玉说他父亲只会在面对犯人的时候凶一些,他们三个聚齐的时间太少,不能用来较劲生气。
于是查亦鸣又开始学着珍惜。
长大以后再看,查亦鸣不会说自己的父母是完美的。因为距离产生美,聚少离多的他们因互相退让互相包容而避开了很多摩擦。
可对于查亦鸣来说,他们就是最好的父母。他们在有限的时间里把善意和勇敢浇灌给他,成功让他向阳生长,坚守正道。
如果父亲陪着他长大,估计现在就碰上青春期和中年期的战争了。
可惜男人没有等来这一天。
查亦鸣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穿着制服的叔叔阿姨就是在父亲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周玉落泪就是在公墓里。
往后每一年的三月他们都会在暖阳春草间见面,时间模糊了面孔,模糊了记忆,却把爱锁在最好的模样,不会变老,不会腐朽了。
这晚迷迷糊糊陷入睡梦的时候,查亦鸣就梦见了父亲。
他们一起在沿海大坝上晨跑,男人笑着把他抱到肩上坐着,海浪拍打礁石,他跟他说着惩恶扬善的故事。
然后一转眼他的个头已经窜得比父亲还要高了。
他们并肩吹了一阵海风,父亲拍了拍他的背。
“亦鸣,勇敢点。”男人说,“抬起头,往前走。”
……
查亦鸣睁开了眼睛。
房间的窗帘没拉,月光已经被日光替代。秋天的晴阳洒进来,眼前金灿灿一片。
他光着上身睡着,醒来时也不觉得冷,因为怀中有一团热量紧贴着他,准确来说是被他锁在胸前。
伸到他背后的手轻缓地拍着他的背,是宽慰,是安抚,将梦里的触感带到现实。
查亦鸣在这样温和静谧的时间里彻底清醒了,他拉开些距离,呆愣地望着路又言。他一动少年就抬起眼皮,眼睫如蝴蝶扇动翅膀。
一只疲倦的,但依旧漂亮又顽强的蝴蝶。
查亦鸣的直觉告诉他,比起醒的早,路又言更像是一晚上都没睡。
心里最软的地方被戳中。路又言起身之前,查亦鸣拉过被子盖过他,隔着被子摸了摸他的头发。
“再睡一会儿吧。”
小鼓包顿了几秒,往床中央拱了拱,没再起身。
路又言能忍受被没洗澡的他抱了一夜,简直难以置信。
查亦鸣离开房间走进浴室,站在花洒下面冲着热水,感觉身心都稍稍缓了过来。他把自己收拾清爽,手机充上电,下楼买了早餐。
他和路又言已经很久没有在周末的早晨于同一个房间醒来,然后一起吃顿早餐了。他觉得路又言在小跑着远离他,是他一直在后面追着,才不让他的背影消失。没想到过了个转角,路又言一回头,依旧愿意伸手抱紧他。
如果是看他可怜才回头,可以解释为心软。
但是一夜未眠守着他,也许就不只是看他可怜。
现实不可逃,在这种时候有一点点慰藉都是好的。查亦鸣自我安慰道,他不是一个人,他的小麻雀儿陪着他呢。
他没自作多情。
这之后的时间里,路又言在,路又言一直在他身边。
杨静准备了午饭,等到一点多路又言睡醒,他们一起去吃。饭桌上杨静鼓励了几句,说下午要同他们一起去看望周玉,结果被路又言拒绝了。
路又言:“正好是周末,我跟他去就行了。等周阿姨醒了,多得是要照顾的时候。妈你就晚点再去吧。”
杨静:“哎,好吧。等她醒了,记得跟我说一声啊。”
查亦鸣在一旁默默往嘴里扒饭。路又言替他做主,没有猜错他的意愿。
无论最后守来了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除了路又言,他无法容纳别人出现在那种场合里了。
刚吃完饭查亦鸣就接到了医院那边的电话。
“请问是周玉的儿子吗?”
查亦鸣:“嗯,我是。”
“啊,情况是这样的……”
一时间屋内另外两双眼睛都望向他。路又言丢掉了凶悍的伪装,眸中盛着纯粹的关心。
查亦鸣靠看着他,才把电话那头的消息听了下去。
“我现在就过去。”他结束了通话,然后对杨静和路又言说,“没醒呢,我过去等着。”
路又言揣上钥匙手机就跟他一起出了门。两人坐在出租车后排,车窗外是晴日里风平浪静的海。
其实不好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不都是在雨雪中,在黑夜里的。不需要阴云烘托气氛,世界越明朗盛大,越显得人单薄渺小。
查亦鸣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因为篮球,他手指二三指节间都是茧。如果父亲还活着,扳手腕都不一定扳得过他了。他长年累月锻炼健身,本是为了守护比他更弱小的人的。
他第一眼看到新邻居家的小孩儿时就产生了这种保护欲。对方细胳膊细腿,到现在也这么小只。
路又言紧挨着他坐。出租车后排的空间不算狭窄,但路又言好像此时身处一个更逼仄的空间,他紧张到查亦鸣完全能察觉到。
查亦鸣就屏住这口气了。
就当是为了路又言,他也要更勇敢。
查亦鸣,勇敢点。他在心里默念道。
抬起头,往前走。
-
“你先坐,我去见个医生,马上回来。”
路又言顺了他的意,在走廊座椅上坐下,查亦鸣独自走进了办公室。
独自面对将要递到他面前的那份病危通知书。
中年医生推了推眼镜,打量了他几秒,有些不忍道,“小伙子,就你一个啊?”
查亦鸣:“嗯,我爸殉职了,就我一个。”
医生轻叹:“你成年了吗?”
查亦鸣:“没有,我还有一个月满十七。”
医生没想到他个高马大的,居然还这么小。他把一张纸推到他面前问,“可以联系上你妈妈别的近亲吗,这个要成年人才可以签。”
周玉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妹妹,也就是查亦鸣的小姨,前两年嫁到国外了。哥哥,查亦鸣的舅舅,在江浙一带经商,查亦鸣暂且没有联系。
对于两位在乡下安享晚年的老人,查亦鸣不敢说。
查亦鸣望着那张薄薄的纸,心说哦,你就是传说中的病危通知书。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他想将其拿近一点看,一伸手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止不住战栗。
“这个,意思是……”
查亦鸣一开口,声音也是颤抖着的,即使他觉得自己已经比昨晚镇静很多。
医生说明道,“病危通知书不等于死亡宣判,只是在伤情严重,有危及生命的可能下,给予家属的书面通知。我们会全力以赴救治你妈妈的,但与此同时你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
跟医生聊了半晌,太专业上的医学说明查亦鸣也听不懂,总的来说就是枪伤比较特殊,伤者求生意志强,会全力救治——尽人事听天命。
离开医生办公室的时候,查亦鸣迎面碰上了周玉的同事李队,也就是昨晚打电话通知他的人。男人满脸严肃,径直来找医生,在看到查亦鸣的时候一怔,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亦鸣啊,你……”
“她为什么没穿防弹衣?”
查亦鸣低声打断。“不是枪支案吗,不穿防弹衣就硬上?”
李队被他问的梗住了。
他把他拉到门外,低声解释,“我们盯上这个团伙半年多了,本来定下的收网日是下周。但对方有一定反侦察能力,把交货日期提前了,还是你妈妈临时发现的。没等支援,是她的决策……从结果来看,她立功了,人赃俱获。”
查亦鸣嗯了一声。
他没有想跟李队多说话的意思,他说“我去看看她”,便走开了。
说是去看周玉,其实他们隔着一扇门,隔着好几块玻璃,只能看见穿着防菌服的医护人员来来往往。
查亦鸣坐在走廊上放空大脑,竟也没有觉得难熬。
他既想时间快点走,又害怕时间走得太快。
路又言坐在他旁边玩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来滑去,也只是打发时间。换做别的不那么严重的情况他肯定让他先走了,但此时他是如此贪恋这份陪伴。
“还想当警察吗。”
一片空白中,路又言的声音响起。
查亦鸣愣了几秒,点了点头。而后又发觉路又言也低着头,点头他又看不见,于是补了声:“想的。”
“那你就别怪周阿姨。”路又言小声道,“那个时候她可能,考虑不到那么多。”
考虑不到她会牺牲,然后独子会孤身一人。
“我没怪她,我这一家子不都这样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查亦鸣轻笑道,“搞不好未来哪天,你突然接到电话说……”
说什么他没假设完,这意思一出路又言就猛地瞪向他,“别乱说!!”
查亦鸣立刻收音。
路又言别过脸不说话了,查亦鸣本能地就去哄,习惯带着以往的顽劣口吻,“呸呸呸,没这可能,有这可能也不留你号码……”
路又言再次蹬向他。
查亦鸣这回真闭嘴了,因为他看见了路又言眼中的红血丝,还有这一瞬间无与伦比的愤怒和难过。
是真的生气了,也是真的痛到了。
“……我说错话了。”查亦鸣说。
同时心里想:真渣啊。
他突然觉得自己渣,因为路又言反应这么大,他居然为此感到开心。
他能肯定了,路又言是在乎他的,比他想象的要在乎。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当警察吗?”
默了片刻,查亦鸣软下声音问道。海底捞吃一半突如其来的噩耗打断了他的叙述,当时他想说的来着,除了子承父业,还有另一个契机坚定了他这个想法。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估计就会变成英雄救美的夸张段子。
现在他只想说给路又言一个人听。
“大概三四年级的时候,我在沿海五路那里碰到个迷路的小朋友。五路那块不知道你去过没有,巷子太多了,特别绕,跟迷宫一样。当时一个男的对她动手动脚的,还说是她爸,我不信,也没多想,先冲了再说。”
“最后我把她从那男的手上救下来,带着她跑出了巷子。过了一段时间那个男的被逮捕了,我在新闻上看到。狗娘养的一人贩子,还性侵过女童……”
说着说着查亦鸣又回忆起了那个小朋友的样子。小姑娘白白净净的,哭起来可怜兮兮又可爱,那样的孩子就应该被捧在手心健健康康长大,而不是在自己还没强大起来之前就被坏人摧残。
“所以……我自己体会过,并且很喜欢那种感觉,成功保护了别人的感觉。”
“幸好我乱逛遇到她了,不知道那丫头现在有没有好好长大呢。”
查亦鸣回忆了半晌,讲也讲完了,旁边的路又言没有评论,一点反应都没有。
还在生气啊?
他凑过去看他……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了一跳。
几滴晶晶亮亮的液体垂直落了下来。
路又言低着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无声地落泪。
查亦鸣:我操。
路又言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在哭,立刻抬手擦了擦眼睛,然后使劲向上看。
“你混蛋。”他嘟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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