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愿望

    没在学校,沈闵州换下校服,摘了眼镜,平常整齐的额发也拨得随意了些。黑衬衫往路灯下一靠,半边身子落在光下,半边融入了黑夜里。

    “你有约了?”

    他走到两人面前,柔和的询问给了路又言,淡淡的一瞥给了岑零。

    路又言慢吞吞地嗯了一声,整个人还没从刚才查亦鸣那一眼中缓过神来。

    有不熟悉的人在场,沈闵州不会展开话题,连半个字都不会多说,于是三个人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来到下个路口,岑零停下了脚步。

    “我先走了,改天再看吧。”岑零对路又言说。

    还是那样平静自然的语气,他没有表现出丝毫介意,但路又言有些过意不去。

    不过此时路又言确实没有心情了。

    九点一刻,他们在路口分别。

    还有不到三个小时就是查亦鸣的生日了。周玉坚持要在这周末之前出院,甚至还想下厨,杨静自然决定帮忙,于是他们早就约好了明晚的四人晚餐。

    所以能躲到哪去呢。

    正当路又言的自我厌恶愈演愈烈,他听见沈闵州问:“你打算怎么办?”

    难得沈闵州开口问,路又言却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不怎么办。”他说。

    “那就还和以前一样了。”沈闵州总结道,“他追你跑,他追你跑,等他不追了你再回头。如果……”

    “以前那样不好吗?”

    路又言打断他。

    没有如果,一辈子当校友饭友网友球友,不会绑得太死,不会想要太多,不会在日日夜夜相爱相知后再相看两厌。

    ——等他不追了我不会回头的。

    “不是不好,我只是奇怪。”沈闵州用耐心询问一道几何难题的口吻问,“是有什么东西他想要你给不了吗?还是说你对他没信心?”

    确实给不了。

    是我对自己没信心。

    正确答案路又言没说出口,他掏出万能模板给予了一个通用解题思路:“我恐同。”

    沈闵州:……

    这是路又言拒绝再谈论这个话题的信号,沈闵州浅笑,“我看你也不恐刚才那位啊。”

    “——岑零。你跟他很熟了?”

    从沈闵州口中听见岑零这两个字有种奇妙的感觉,路又言也说不清那是什么。

    “也没有很熟。最近见过几次,专业上的事想请教他。”路又言说,“而且他也没别人说的那么……夸张。”

    沈闵州:“查亦鸣也没有很夸张。”

    路又言:……

    辩是辩不过沈闵州的。他一直这么条理清晰,举一反三,直击要害。换别的时候路又言可能就说了,但是今天他揭开那个秘密的冲动已经在准备跟岑零开口的时候用完了。

    他垂着视线踩自己的影子,路灯和电线在他腿上拉出黑色的线,它们伴着回忆幻化成蛇,游走过他的腰窝,手腕,颈侧,脸颊……留下一路黏稠的痕迹,让他作呕,连被沈闵州的胳膊不经意撞到他都开始觉得恶心。

    他筑起层层壁垒,因为时光那头的查亦鸣把他从阴晦里带出来,但有时一看到查亦鸣他就又会回想起蛇的触感。

    路又言的表情变冷变麻,沈闵州望了望他,轻叹一句,“算了。”

    “你不后悔就好。”

    走到家楼下,他们也没有太多话要说了。两人停下脚步,路又言对沈闵州道了声谢。

    “谢谢。”由衷的。

    沈闵州摇摇头,“谢什么。”

    路又言抬起头看看他,不由得想,沈闵州这样完美的人,以后交往的恋人一定也是这样清醒和优等吧。

    沈闵州确实一直肯定,自己会顺利当个优等生毕业,再去做个优等社会人,找个优等懂事的女朋友,结个优等婚。

    ——至少他不可能和那些无法自持的,在街上拉拉扯扯为了小情小爱体面尽失的人为伍。

    与路又言告别后,沈闵州没走远三个路口,就又看到了那个不算陌生的身影。一个个头比他还高的男生在7-11门口大喊出声: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解释?!小岑,岑零!”

    于此同时便利店的感应门收到信号,慢慢拉开,电子女声在报:“欢迎光临!”

    “我已经跟你说了大洋过生日拉我喝酒,我会晚回去的,我不是让你别等我的吗?”

    “谢谢惠顾!”

    “——岑零!”

    胳膊被拉住,岑零回过头来,另一只手上还拿着刚买的雪糕。

    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高个子,“我没有等你,我只是不喜欢有人毁约。”

    “不就一场电影吗,我们明天再去看,你用得着反应这么大吗?”

    岑零顿了两秒,淡淡地说:“昨天是重映日最后一天,之前我跟你说过两次了。”

    高个子张口还想争辩,被岑零甩开了手。

    “你说要当面说,我让你来当面说了。现在我听完了,你还有事吗?”岑零咬了一口雪糕,含在嘴里,轻声道,“没事就这样吧。”

    高个子又把岑零的手腕钳住了。

    岑零的手腕那么细,有种一使劲就会被捏断的感觉,而他似乎察觉不到压力和痛,只是平静地重复:“你不要搞得太难看了,放开我。”

    沈闵州已经走到便利店跟前了。如果没有店门口这出戏,他会去便利店里买瓶水喝。现在面对这种状况他有继续进去买水和径直走过去两个选项。

    这片街巷都是单行道,窄的能听清陌生人演黑色话剧,能看见融化掉的雪糕滴落在水泥地上,沈闵州踩响“欢迎光临!”,鬼使神差跃过了AB项。

    他同查亦鸣那个傻逼一样落实“选择题不会就选C”。

    在推推搡搡变得更难看之前,他伸手拦了一下。高个子和岑零同时望向他。

    岑零微微瞪大眼睛,这成为一时间他脸上出现的最明显的情绪,沈闵州将其解读为:惊讶。

    高个子愠怒道,“哪位?”

    沈闵州没有闲工夫自我介绍,他摁住他拽着岑零的手,一用力让人松开了。

    然后他云淡风轻地回头问岑零,“不走吗?”

    岑零眨了眨眼睛,举起雪糕舔了舔。

    “走啊。”

    -

    路又言走进房间打开灯,一眼看见被杨静捡起来,好好放在他桌上的CD。

    台版《Jay》,周杰伦的第一张专辑,这是路又言半年多以前就托人买好的。当时摄影群里有朋友要去对岸旅游,他便有了想要买它给查亦鸣的念头。

    查亦鸣从小就喜欢周董,从初中哼到高中,品味倒是很专一。

    他一直很专一。

    满脑子都是一墙之隔的人,路又言连呼吸都轻了。他洗过澡回来躺下,杨静还提醒他明天早上不要睡懒觉,记得写作业,下午要去查亦鸣家,他一路嗯过去,关上门关上灯,静静等着零点来。

    距离11月15日还有不足一个小时,路又言的手机屏幕亮起来。

    他蜷缩在被子里朝墙侧躺着,看向那束光,结果只看见无关紧要的app推送。

    手机亮了又暗,路又言把它反扣在枕边。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面前那堵墙的轮廓变得清晰,细小的墙纹在他眼前浮现,是裂痕,也是年轮。

    四十分钟。

    半个小时。

    二十分钟。

    十分钟。

    五分钟。

    14日的时间走到尽头,路又言毫无睡意。

    结果他也只是将一句“生日快乐”念在心里,没能讲给最想念但却不敢见的人听。

    结果——屋外家门“咚咚咚”地响起来,路又言被吓了一跳。

    他顿了两秒,紧接着听见敲门声中还有人再念他的名字。

    “路又言。”

    “路又言——”

    路又言立马从床上蹦起来,也来不及找鞋在哪,直接飞奔出去打开门。

    门外赫然站着一个查亦鸣。

    路又言关上门,压低声音,难以置信道:“半夜狗叫什么?你妈不睡觉的?”

    查亦鸣这下安静了。他就驻在那儿沉默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得路又言心跳快得要超过负荷,没过半分钟就服软了。

    路又言:“……你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吗?”

    查亦鸣动了动唇,“不能。”

    路又言:“……”

    查亦鸣不在笑,也没拧着眉,就是很平静很正常一张脸,却让人分不清喜怒了。

    路又言靠着门,手指背在身后抠着油漆,他被查亦鸣的影子笼罩,不可逃。

    “不是我要说什么,是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少年的声音低沉好听,轻缓地如同睡前童话,也像午夜魔咒: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路又言?”

    “生日快乐。”路又言垂着眼说,“礼物明天给你。”

    查亦鸣去找他额发下躲闪的眼睛,默了半晌,轻声问,“他们很多人都问我想要什么礼物,你就从来没问过。”

    “——因为你一直知道我最想要什么对吗?”

    他第一次逼得这么紧,路又言快要喘不过气了。

    而查亦鸣也能看出来他的颤栗,他由衷无奈地问:

    “你在怕什么啊路又言,你怕我?”

    路又言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我……以前曾经被认成女的。”

    “我讨厌被当成女的。”

    “我没把你当成女的啊?”说到这儿查亦鸣终于有点生气了,“又要来这套了是吧,三中著名异性恋,可是我以为——”

    我以为你也是喜欢我的啊?

    ……不是吗?

    查亦鸣没有再说下去,无所畏惧的他到底也会害怕,他怕说出来得到否定的答案,那他们就真的走进死巷了。

    急切的尾音消失在空气中,紧接着又是沉默。

    路又言咬紧牙关,他知道查亦鸣这种时候无法细想他的话。

    算了,他想,就这人的脑子估计一辈子也反应不过来。

    不过暗骂查亦鸣就是连他自己一道骂了——能喜欢查亦鸣一喜欢就是快八年还搞成现在这样的自己一定是个疯批。

    十一月中旬的夜风很冷,穿着单衣的路又言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在打颤了。

    这时候他想起来要诚实。

    “冷。”他说,“回去吧。”

    -

    周日,周玉于下午四点就张罗起了晚餐。杨静过来帮忙,将她摁回椅子上坐好了,同她边聊天边准备食材。

    查亦鸣出来晃了两圈,被周玉赶回房间写作业。

    查亦鸣呆在房间里对着作业冥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最终还是发信息给朋友们求助,四处收集了一波作业,对着照片把明天要交的抄完了。

    这个周末如此特别,他决定要对自己好一点。

    抄作业的羞耻心被丢到了外太空,查亦鸣坐在转椅上,脚一蹬转两圈。房间旋转起来,窗外电线上的小鸟在这一圈还能看见,下一圈就已经飞走了。

    十七岁,少年心气正旺,有梦想,有在追的人,冷静下来独处的时候也会想一些成熟男人该有的担当和妥协。

    查亦鸣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他听见了屋外门响,有人进来打了招呼。

    是路又言。

    外边一顿忙活,厨房持续传来声响,查亦鸣忍住没有再走出房间。

    他开始回忆去年今天是怎么过的……好像也是先和朋友出去玩了半天,然后晚饭是他们四人一起庆祝。

    好像前年也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最后要回归的是自己家,平凡但温暖的避风港,有他的至亲,有最好的邻居阿姨,有他最喜欢的人。

    这么一看他很幸运。珍贵的场景等于日常,轻而易举就能实现,理所应当地重复,所以他才自信到自大,如今可算因为背离轨道的一点征兆而不安起来。

    又不是所有人的脸皮都跟自己一样厚。

    要坦白两个男生之间的感情,对别人来说……对路又言来说,可能是很难很难的事情吧。

    椅子停下来,查亦鸣没把自己转晕,反而把自己转清醒了。

    ——路又言想逃,其实也没有那么难理解。

    假设路又言真的从本能上就不能接受同性恋,那以他的性格被他断断续续逼到现在,居然还没一拳把他打飞,已然是特殊对待了。

    当着全班的面表白……这事儿幸好没被大家当真,不然真闹起来,路又言那么要面子的人,不可能受得了。

    也是他莽上头了才这样,本来他预想中的告白,一定要更庄重十倍。

    下次一定要单独再问一遍,认真说,再看他的反应。

    ——如果还是不接受呢?

    查亦鸣想到这里,心情一会儿转晴,一会儿又飘起了雨。

    真掰不过来怎么办,他也不知道。

    他自小接触到的世界里就是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姐姐姐夫,哥哥嫂子。传统观念里默认男人应该和女人交往结婚生子,他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直到轮到自己心动。

    追忆起来,小时候他也对着漂亮小姐姐脸热过,他应该不是完全不会对女生心动的。

    只是后来,“喜欢”的概念就被塑造成了特定之人的样子罢了。

    他觉得每个人都是这样,喜欢异性和同性的可能只存在比例问题。1%的可能在普世意义里被归于无了,可其实应该是有的。

    他想抓路又言那1%,甚至0.1%的可能性。

    就在查亦鸣自我开解到一半的时候,有只手轻轻敲了敲他的房间门。

    “查亦鸣。”路又言在门外说,“出来一下。”

    他打开门就看到那软趴趴地搭在额前的黑发,还有路又言白净的脸。

    路又言穿着一套棕色格子的居家服,毛茸茸的拖鞋,整个人看起来乖巧得不得了,哪还有校霸恶狠狠的样子。

    当然查亦鸣有自知之明,这必不是乖给他看的,有周玉在的场合路又言一直是乖宝宝。

    “来看下你想吃什么。”

    路又言说完就扭头往厨房走,查亦鸣跟过去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餐桌上放着一个他上次出来时还没看到的蛋糕,周玉被勒令在沙发上躺着了,杨静坐在一旁边织毛衣边跟她说话,厨房交给路又言一人掌管。

    不知道路又言是怎么说服她们的。

    查亦鸣有些惊讶,他知道路又言会做饭,大人不在的时候他俩经常随便弄点小炒凑合着吃了。但印象中没什么要紧场合让路又言主动揽下一桌大的,杨静也不可能要求他这么做。

    “酱炒海鲜汇还是海鲜汤,蒜蓉菜心还是蚝油菜心,椒盐炸虾还是红烧大虾。”路又言指了指厨台,轻声道,“你选。”

    查亦鸣愣了好几秒,“……随便?”

    路又言瞥了他一眼,好像并不意外他讲了句废话。

    “那就海鲜汤,蒜蓉菜心,红烧大虾。”路又言自己决定了。

    查亦鸣:“行啊。”

    所以从一开始路又言自己决定就好,查亦鸣从来不挑的。他喊他出来这一下,也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

    路又言掌勺开火,查亦鸣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看着他认真的小模样,越看心里越软。

    在路又言再一次把手浸到冷水里洗菜的时候,查亦鸣忍不住卷起袖子,“唉,我来吧。”

    路又言:“一边呆着去。”

    查亦鸣:……

    查亦鸣觉得自己就这么伫在一边怪傻的,他想了想,问说,“这就是生日礼物?”

    路又言侧了侧脑袋。

    “餐桌上。”

    查亦鸣回到客厅仔细一看,在餐桌边找到了被蛋糕挡住的专辑。他拿起来正正反反来回看了看,《Jay》,周氏音乐起飞的起点,在这个实体专辑没落电子音乐发达的年代,依旧有收藏意义。

    而且是台版……路又言也不是随便在路边音像店买的。

    查亦鸣望向厨房里的背影,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里那阵风。

    ……

    路又言的手艺查亦鸣说实话,只是无功无过,远不如杨静烧得好吃。

    但当然,一桌菜做完,周玉一直夸路又言,杨静也挺满意,查亦鸣更是捧场,不到光盘不算完。

    路又言低着头往嘴里趴饭,对于她们的评价没什么反应,好像这一桌菜做完了就跟他没关系了。

    路又言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表现的对很多事情都不在意,但其实他什么都留心了,什么都在意的。

    比如说查亦鸣往哪盘菜动筷动的多了,路又言就夹的少了。只要查亦鸣仔细观察,就能发觉更多。

    发觉得越多,他就越喜欢他。

    喜欢就是魔怔了吧。

    饭吃的差不多了还有蛋糕。大小伙子了还点蜡烛许愿怪尴尬的,但是看周玉和杨静有兴致,查亦鸣还是照做了,没有戴上happy birthday的彩色头冠是最后的底线。

    路又言站起来拿打火机给他点蜡烛,客厅的大灯关了,细白的手指前燃起火光。

    查亦鸣突然想起了好几年前他和路又言在海边放的那场烟火。

    仙女棒会燃尽,蜡烛会烧完,但是爱意一旦燃起,在最浓烈时,很难想象熄灭的样子。

    查亦鸣闭上眼睛许愿。他的愿望从来都差不多:身边的大家平安健康万事顺利……自己能顺利考上警校……能一直和路又言在一起。

    这晚他多加了一句:

    希望我能一直喜欢路又言。

    火光不要熄灭就好了。

    其实路又言每一年的生日愿望也都一样。

    眼下在查亦鸣身边,在蜡烛燃尽前,他也悄悄许愿期盼。

    他是自私的,任性的,胆小的,但是他也由衷希望——

    查亦鸣的所有愿望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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