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游当机立断把火折子塞进了离自己较近的兵身上,又快速把敷在伤口上的地榆根扒拉下来,塞进了瓷罐子里,再把瓷罐子往远处一滚。
瓷罐子咕噜噜就滚进了野草丛中,隐匿于野草后。
随即沈游立刻躺倒,闭目装死。
马蹄声渐渐的近了。
“大人,咱们没赶上”
这个人的嗓门洪亮的宛如打雷,沈游躺在地上,隔着老远都能够听得见。
紧接着一道温润的男声响起,“我已守孝回乡,不必喊我大人,去找找还有没有活人在。”
“是”。
沈游听到了许多步调。这些人走路较轻。沈游从前也见过当兵的走路,就跟没什么声音似的。
对方即便不是当兵的,也多半是习过武的。
既然对方称呼了“大人”,那么应当是官面上的人物。只是不知道是保护家眷的一方还是杀死家眷的一方。
这些人走来走去,到处翻找。
沈游没敢动弹,事态未明,只好装死。
很快就有一个人翻到了沈游这边。那个人似乎力气极大,抬手揪起了沈游身侧的两个土匪。
那两个人是杀死家眷的一方。
沈游清晰的听见了“砰”、“砰”两声。
那应当是两个人又被扔在了地上的声音。
紧接着,沈游就听见了一阵细微的响动。那应该是这具身体的母亲被搬动的声音。
沈游松了一口气。她赌对了,对方应该是保护女眷的一方。否则不可能对待杀死家眷的士兵如此粗暴,对待另一方又小心翼翼。
事实上,沈游当然可以选择遁入林中,躲开这一伙人。可林中多野兽,她身上有伤,箭甚至还未处理掉,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大夫拔箭上药。偏偏如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个地方,最近的城池又在哪里。
最好的办法就是赌一把。她用脚踩着,再加上用右手掰才拗断了一根箭,握着箭头躺在地上装死。
不过大概是运气还不错,虽说这一伙人目的未知,可他们既然是保护女眷的这一方,那么应该暂时不会伤害她。至于以后的事就只能够走一步看一步了。
接下来,就是考验演技的时刻了。
沈游幽幽转醒,先是短促的尖叫了一声。
然后就是一声一声的喊着“娘”。
等看到那个彪形大汉手里抱着的尸身,沈游仿佛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几乎是横冲直撞的跑上去,双膝一软,跪倒在原身娘周氏的身边,不断地推着周氏的身体,一声一声的喊着“娘”。眼泪不断地往下滚落,沈游已经哽咽到泣不成声,几乎要哭到昏厥。
原身残留的感情一阵阵的翻涌上来。对母亲的眷恋,对死亡的恐惧,对前路的迷茫掺杂在一起,压得沈游不堪重负。那些浓烈的感情宛如浇了油的烈火,愈烧愈烈。
她既是在为原身失去性命而哭,也在哭自己前路迷茫。
此后,若是找不到回去的路,又该怎么办?
彪形大汉早已把她娘的尸身放在了地上。眼看着这小姑娘哭的如此伤心,他也怪不落忍的。
后退了两步,大汉说道:“小娘子,请节哀”。
沈游尚在悲泣之中,只见那个被称作“大人”的男子走到了沈游身边,轻声说道,“节哀”。
沈游没答话,只是一直哭。
等到哭声渐歇,沈游沙哑着嗓子,“敢问尊姓大名?”
“吾名周恪,字谨之。周氏行十九,是你的表兄,你可唤我十九兄。”
“可否……将我娘带回去?”
周恪点了点头,“大夫与马车随后就来,你先垫垫。”
说着,就递给她几块糕点。
沈游真的很饿,腹内一阵饥鸣,但是她刚刚直面死亡现场,再加上原身的母亲刚刚去世,她实在吃不下东西。所以她摇了摇头。
周恪也没多话,只是又多看了她两眼。
沈游就坐在周氏旁边,呆呆的看着周氏。慢慢的替她整理衣物,清理粘上的草屑、灰尘。
箭矢射过来的时候,周氏替原身挡去了飞箭,却终究没能保下自己女儿。
此后
母别子
子别母
白日无光哭声苦
……
沈周氏之墓
乾祐十年四月十三日,不孝女沈游泣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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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这都第几个佛寺道观了?”彪形大汉王威撑着伞站在周恪身后郁闷道。
周恪没动,看着前方跪在蒲团上的沈游,一句话都没说。
王威看自家主子没说话,也不敢再抱怨。只好心里默默的想,这个沈家小娘子该不会脑子有问题吧。
回金陵的一路上,先过彭城、吕梁、再经桃园渡、淮阴……这位沈家小姐逢观必入,逢寺必拜。这一路都不知道进了多少家佛寺道观。
从出名的当地大庙到山间野观,无一不入。
她连淫祠都拜!
从如来佛祖求到三清道祖,她该不会是想叫她爹娘死而复生吧。
可这样的话,她求送子观音干嘛?保佑她爹娘能投个好胎吗?
现在的大家闺秀们都是这么孝顺的吗?
王威恍恍惚惚,感觉自己的脑子都要打结了。
更令他迷惑的是为什么他主子都不阻止这位表妹。
再这么延误下去,主子就要赶不上他母亲的丧礼了。
王威忍不住又在心里嘀咕了几句。
也是,主子都被过继给周家三房七年了,原也不必搭理那妇人。更别提那毒妇还害死了主子的生母,以妾身扶正。如今死了也算是恶有恶报。
这么一想,王威又觉得沈家小姐爱慢慢来就慢慢来吧。
想着想着,王威又忍不住怜惜起他主子。
年仅十六就能六元及第。
这可是本朝第一个六首啊!
唉,就是命不好。如今,亲爹周盛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明明都被过继出去了,却又因为死的那个是亲爹,刚刚考上状元就得回乡守孝。
刚处理完亲爹丧事,偏周家没人腾的出空来,只得孤身来接这位沈家表妹。
刚到大同就接到继母也死了的消息。
这……这也真够倒霉的。
王威忍不住怜惜的看了眼周恪。
周恪无奈,王威那眼神,傻子都能看出来他在想什么。
眼不见为净,周恪干脆转头继续看沈游。
此刻的沈游专心致志的与解签的僧人交谈,想求见庙里的“戒痴”大师。
戒痴和尚是庙里的主持。不过听说已经退休了,等闲不见外人。
她磨缠了好久,又给庙里捐了一大笔香油钱,终于得见戒痴一面。
沈游忍不住想,这可真是你我本无缘,全靠我砸钱。
一路跟着解签僧人穿过重重回廊,终于转入后院。
戒痴就站在琼花树下等她。
已经是六月份了,琼花的花期已经过去了。可偏偏寺庙建在山上,气候正是适宜,此时的琼花开的正好。就连雨水打下来都没打落这些琼花。
戒痴有着虚白的胡子和眉毛,却并不显得慈眉善目,反倒颧骨高耸,身量格外瘦削。
戒痴是男子,便是方外之人也不适合与沈游一个小姑娘独处,所以周恪为沈游配备的小丫头玲珑也跟着,就连解签僧人也站着。
四个人分两方站立,甚至形成了对峙的姿态。
沈游率先开口,“请大师指教”。
戒痴叹了口气,“檀越,何苦来哉!”
沈游沉默了半晌,“不来不足以心安。”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沈游看着这位传说中格外有名的戒痴大师故弄玄虚地说着佛偈,终于忍不住泪眼朦胧。
从大同到金陵,从北至南,跨过浩浩黄河、穿过魏巍恒山。漫长的一千七百多公里。
她一路求神拜佛,指着所谓的神灵能够送她回家,分明一辈子不信神,不求人。如今一步一拜,叩开了无数山门,却没有一个和尚道士知道她求什么,也没有一个神佛能够送她回去。
沈游吃吃的笑起来,笑声从嘲讽到凄厉,泪珠子一颗一颗的往下掉。
庙里的琼花依然开的正好,冷眼看过无数的悲欢离合。
沈游转身,一步一步的往外走。
回不去了。
早就该知道回不去了。
乾祐十年六月七日,沈游初至大齐满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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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游站在寒光寺山门前的时候,已然恢复了她平日里安静到寡言少语的样子,只是眼眶依然是红的。
身后站着的玲珑似乎被吓坏了。打着伞,闷声不吭的紧跟着沈游,生怕她从山门前这几百台阶上滚下去,一了百了。
周恪依然牢牢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等在外头的大半个时辰都是假的。
已经平复了心情的沈游默默的想,这位公子若是军训,保不准能拿个军训标兵。
说起来,年仅十六岁的周恪长得格外俊俏,扑面而来是少年清爽干净的气息。颇有些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的风流潇洒。
常年的读书生涯带给他格外温润的书卷气,看着便雅气晔晔。加之时常习武,周恪其实并不瘦弱。举手投足之间,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此时绵绵的雨水已经停了,周恪站在山门前,低头看她。
连沈游都忍不住赞一声,果真是位芝兰玉树的俊俏少年郎。
“十九兄,我们直接启程回金陵吧”,沈游笑着说道,仿佛父死母丧的阴影终于离她远去了。
周恪温和的笑笑,“好”。
说着便走下了台阶。
沈游一行人冒雨前来寒光寺,甚至来的极早,就是为了赶头香。故而此刻云销雨霁,逐退群星的太阳彻底从地平线升起,喷薄而出的光芒打在沈游的脸上。
沈游看着耀目的金光,轻轻的笑了笑。
如果真的回不去了,就得为以后的生活多做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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