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弥弥的症状却完全相反。
她的病来势汹汹,从轻微的喷嚏和头晕经过短短一上午就发展成了高烧不退。
但是当喝了两天药后症状的减轻也非常明显,现在已经完全不烧了。虽然还有鼻音,偶尔咳嗽,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不吃药放着不管也会很快好起来。
“所以啊――早夏就是太爱操心了啦,我已经完全没事了!”女孩说话时还带着丝丝囔囔的鼻音,听上去吐字之间稍有黏连,分外可爱。
她坐在长廊的台阶上,小腿一晃一晃,这一次没有忘记穿足袋和木屐。
弥弥趁着早夏今天中午去厨房帮忙,偷偷跑出了充斥着沉郁药味的屋子。
现在她正站在廊柱下,深深呼吸着室外的空气。眉宇间一扫病气,人看上去又恢复了健康时的飒朗明亮。
“啊哦,是这样吗?好好面对自己的鼻音吧,这叫做完全没事吗?”矮个子的小孩叹着气,“弥弥姐太不诚实啦。”
“不许说出来!”弥弥瞪了一脸老气的小孩子一眼,“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啊,算了,反正我没有办法赢过弥弥姐啦。”小枣不跟感冒还没好全的弥弥计较,敷衍的点点头,“无论是强词夺理还是吵架,或者别的方面都是这样。”
“竟然说我强词夺理,小枣一点也不可爱!”弥弥扯着他的脸颊向两侧拽了拽。
“我知道啊。”即使被揪着脸颊肉,男孩也很纵容的看着她,“因为我一点也不可爱,所以我喜欢非常可爱的弥弥姐。”
“哼……就算说我好话也不会轻易原谅你。”这么说着的弥弥,非常诚实的松开了手指,一并揉了揉小枣的脑袋,“乖啦乖啦,不可以告诉早夏我偷跑出来哦?”
“……”男孩把眼睛眯成死鱼眼,“既然害怕,那就一开始不要跑出来啊。”
“但是那样的话,人生不是会缺少很多乐趣吗?”一如既往的,非常会讲歪理的少女,“人世就像朝露一样短暂啦,如梦似幻,及时行乐,不可以留下遗憾哦。”
“小枣你就是太严肃了啦,一直这样的话,长大后可不会受女孩子欢迎。”弥弥将男孩的头发搓的乱糟糟。
“啊啊……饶了我吧。”小枣从弥弥的魔爪下挣脱,“山吹婆婆可是说过的,我一定会长成可靠的男子汉,太轻浮的男人可没法托付一生。弥弥姐也是,多少还是稳重一些吧。”
“唔,像这样吗?”弥弥故意摆出一副冰冷的神色,就像梦里那个旧时武家打扮的人一样沉重的目光,落在小枣身上。
“……还是不要了。”小枣摇摇头,“弥弥姐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比较好,不要轻易改变自己。”
“对吧?”浅琥珀色的眼底,漾着的暖意打碎冻湖的薄冰。
阳光倾泻而下,弥弥倏的一下笑了起来。
小枣看着她,也跟着露出一个笑容,傻愣愣的,完全不像他。
少女在廊柱下盘膝而坐,行灯垮的竖褶盖着少女白皙的脚踝而层叠,阳光虚浮着投来花叶交叠的光影落在她姣好的侧颜上。
弥弥追逐着那些浮影婆娑,指节节拍轻敲,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沉而不闷的轻响。
“——人生五十年,与天地长久相较,如梦似幻。”
“一度享此浮生者,岂得长生不灭。”阳光作陪,她清唱敦盛,节拍轻巧,目光迷离,“咏叹京国之花,玩弄南楼之月……”
小枣很喜欢弥弥唱歌,却也不仅仅是唱歌。
写字,画画,吹着尺八的弥弥,穿着二尺袖西洋靴在走廊里咚咚咚跑的弥弥,活力昭彰,和沉闷肃穆的教内氛围全然不同。
经常毫无气质的哈哈大笑,偶尔风雅,也会说出非常有道理的话。
如果说教派内其他人对于‘万世极乐’的信仰,是渴死慕生的寄望于佛音和来世。那么弥弥对于‘极乐’的理解似乎是活在当下,及时行乐的开明通透。
她像燃烧的火焰,焚毁一切沉疴,只留明亮灵秀。
“虽然弥弥姐总是有点傻,不过,我并不讨厌这样的你。”小枣板着脸,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成熟稳重。
弥弥只觉得他肉嘟嘟的脸,配上这么严肃的表情格外的可爱。
她托着脸侧,偏头朗声而笑:
“是这样吗?”
两个人吹着风,看向庭院内的阳光。惊鹿的水声,在竹筒敲击里潺潺。
“小枣。”两人安静许久后,少女突然开口叫住了他:“一生很短暂,所以在闪耀的一瞬间,人类才很帅。不管是大笑还是不过分的顽劣,都是被允许的,你也是这样。”
“开心一点吧。”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就在这里。”
“……所以这就是你试图爬上屋顶的原因吗?”小枣冷眼瞪着已经摩拳擦掌准备上房揭瓦的小早川弥弥,“早夏姐在看你哦,以及快点把小孩子的感动还回来啊。”
“才不要呢!”弥弥大喇喇的笑着,非常嚣张。
看样子这些天来的卧床经历,的确将她闷的不行……不,就算这样也不是纵容弥弥病没好全就去爬屋顶吹风的理由!!
早夏站在屋体的拐角处,默不作声的脱下了木屐,落脚时没有一点声音。
她放缓呼吸,步步逼近,脸上还挂着端方温雅的笑容。
小枣偷瞄了一眼,猛然打了个寒颤,默默退后一步。
“够、够了吧。”小枣一边看着早夏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开口:“快点下来呀,早夏姐真的来了。”
“嗯?”弥弥开口带着鼻音:“你以为我会信吗?再说了,我家可是我做主哦。”
算了,放弃吧,真是无可救药的大人。
小枣满脸冷漠的在那里看着弥弥胡吹,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的鼻子好像变长了一点。
弥弥才不在乎自己的伟岸形象是不是在小孩子的眼里坍塌,继续骄傲的说道:“所以小枣你要更尊敬我才可以,不然我就要让早夏教训你啦。”
“早夏姐才不会像你这样欺负小孩子呢!”小枣喊道:“而且会快点回头啦!!早夏姐她真的在啊!”
“就算在也没什么啦!”弥弥一边踩着廊柱向上攀爬,一边头也不回的说道:“我让早夏往东,她绝对不会往西,让她抓狗,绝对不会撵鸡。”
这就是身为一家之主的威严!卍解·颤抖吧,阿枣!
“……完了,弥弥姐要死了。”小枣叹了口气。
“tui!怎么说话呢!”弥弥终于还是回头了。
然后——
“嗯?”早夏笑着:“继续说啊,继续爬嘛。我们弥弥不是一家之主吗?”
“……我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弥弥很诚恳的‘滋溜’一下在柱子上滑了下来,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早夏。
“晚了。”早夏冷漠道。
“那、失忆呢?”弥弥又道。
“你敢!”早夏猛地一瞪。
“对不起!!”弥弥超大声认怂:“我错了!!!”
“现在知道错了?啊……怎么办呢。”早夏捧着脸,看向手里山吹婆婆批给的纸条,“山吹婆婆好不容易同意我们去做看望住在教外的信徒,平时这可是最抢手的工作哦,看样子弥弥完全不想出去玩呢。那么……小枣来和我一起去吧?”
“……麻烦你们吵架不要带上我啊。”男孩无奈的看着她们:“两个加起来年龄都要有半个山吹婆婆那么大的人啦,请多少成熟一些吧。真让人担心。”
小小的孩子抱着手臂,不满的看着她们。
面对小枣这样的表情,弥弥沉默了,见状,小枣满意了起来。
“对,就维持这样的状态做个冷静的人吧。”小枣耸耸肩,“我要去给山吹婆婆帮忙了。她眼睛不太好,前段时间拐杖又坏掉了,我去看看可不可以修一下。”
走的稍远之后,他又不放心的回头来看,叮嘱道:“不可以再吵架了啊,两个人都坦率一些吧。”
早夏和弥弥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
“……我们真的有这么差劲吗?”早夏有点怀疑人生的指着自己。
“这个年龄的小孩子还真是不得了啊。”弥弥叹了口气,“不过话说回来,我已经退烧了,总是躺着反而不太利于身体的恢复。”
“也、也是呢。”两个人步调非常一致的忽略掉小枣刚刚那番非常扎心的话,‘啊哈哈’的笑了起来,“回去吧。”
“好――”弥弥有气无力的拖着长腔。
“等收拾好东西,就可以动身出门啦。”早夏拉着弥弥进屋子,敞开了这些天一直关着的窗户,“既然退烧了的话就好好通风一下吧,前两天一直担心吹风会加重你的病情。”
“让你担心了。”弥弥点点头。
“不……这倒不是什么问题,但是,弥弥还记得自己发烧的时候说的话么?”早夏看起来有点忧虑。
“欸?我说胡话了吗?”仍然不会梳胜山髻的少女,垂着满头长发,一脸的状况之外,托着下巴开始回想,“唔……说了些什么呢?”
早夏眼睁睁的看着她神色越来越苦恼,最后自暴自弃的揉乱了头发,“啊啊啊——完全想不起来!”
“不是吧。”早夏呆了呆,“一点也不记得了?”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么努力的去要来了这份外派的任务啊!!给我负起责任来!
“啊算了,不想了!”弥弥完全察觉不到早夏的崩溃,干脆道:“昨天的我不是今天的我,前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虽然都是‘我’,却并不是一个‘我’。发烧时候讲的胡话和现在的我没有关系!完美,不愧是我小早川弥弥!”
“住口!”早夏‘咚’的一下用指节弹中了弥弥的额头,“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忍不住打你的。”
“嘶——早夏真过分啊。”弥弥捂着额头,“所以为什么我们突然接了外派的任务啊,教内的工作已经无法满足你了吗?真是个贪婪的女人啊。”
少女满脸怪笑。
“虽然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是弥弥说的话怎么听怎么奇怪。”早夏眯了眯眼睛,“你不对劲。”
“而且,你以为这是谁的错啊。”她叹了口气,看弥弥的眼神仿佛在看不懂事的孩子,“你不会以为到了现在这一步,还有人敢让你做家务吧?”
早夏决定隐瞒弥弥发烧的那一晚,所透露出的话,于是只挑着外界因素跟她讲原因。
“啊?”弥弥愣了,“我这几天一直没有工作难道不是因为生病的原因吗?”
“虽然这也的确是一方面啦。”早夏解释道:“不过更确切一点的,实际上是大家已经不敢把家务委派给你了。”
“为什么啊……”弥弥有点心虚。
“炸掉厨房,修缮房屋用了四五天才重新整理好。”早夏数道:“弥弥洗的衣服要晾晒更久才能晒干,被单的褶子比较多。去帮忙制衣或者缝补,你的针脚不太好,种地你不太熟练。”
“我知道弥弥很厉害……你会写字,会绯句,还认识洋文,但是……这些在日常生活里,这些没有那么需要。”看着她的茫然,早夏缓下声音:“所以,我问山吹婆婆有没有教外的工作。弥弥没有注意到吧?你是个非常容易令人产生信任感的人,大家也都很喜欢和你交流。”
“是这样吗?”弥弥对这个说法没有太大兴趣,“还是第一次听说。”
“唔,怎么说呢。”早夏想了想,“在这个方面上,弥弥和童磨大人有些相似。如果是你的话,大家一定会敞开心扉,告诉你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而不会逞强吧。”
“教内早些年有一些信徒回归了俗世的生活,从过往阴霾里走出,当然也不缺乏被迫无法逃避的人……这次的工作是去拜访教外的信徒,问问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要不要回来住。”早夏把手里几张写着字的纸递给她,“你看,童磨大人已经同意了哦。”
“我看看……还真的是啊。”弥弥有点惊讶的摸了摸童磨的署名,“教祖大人的字写的不难看呢。”
“对吧!”听到弥弥说的话后,早夏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略带孩子气的笑容。
她目光里泛着与有荣焉的温柔,“弥弥来之前,童磨大人是教内唯一会写字的人。”
“无论学习什么都非常快的童磨大人,是神之子。”早夏说道。
“是是是。”弥弥敷衍道:“我看看要拜访的人是――田中阳叶。”
“嗯,好像是最近产期将近。”早夏道:“于情于理都该去看望,弥弥我和你说哦……”
弥弥没有注意去听早夏讲那些关于女孩子嫁作人妇后生活会有多辛苦之类的话。
早夏说了一路,生怕她将来会被臭男人拐走,而作为被念叨的当事人,弥弥却一直在想着‘阳叶’两个字。
“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啊……”
“弥弥?怎么了?”早夏回身,“该出门啦……啊,莫非是舍不得离开吗?别担心,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山吹婆婆说会喊小枣帮你去镇上带花色的发带。”
“不,只是稍微有点不太好的感觉。”
黄昏是白天与夜晚的分隔。
弥弥看着渐渐西斜的太阳,怒火一样点燃群云,瑰丽恢宏的燃烧着。
泼血一样的朱光里,万世极乐教的寺庙被笼盖着,半隐在浓丽的光影里,仿佛神隐降临。
三三两两的人们,来为她们送行,面带笑容,在夕光里,照的发赤的肌肤。
连带着两位少女远行的背影,似乎都在流动的光里烧灼了起来。
隔世一般的疏离感。
逢魔之刻,万世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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