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帛摊平,毫笔沾墨,阿璇几次三番地想要落笔,却总是在最后关头停了下来。
良久,她叹了口气,索性把笔放下,转而从囊中取出了那只金印,悬在眼前,一下下地戳着。
刘岱走后,她的生活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阿父也好,九畹也好...没有一个人再提过他的名字,也没有一个人再提过他们俩那场险些成真的婚事。
就像一场了无痕迹的梦,醒了,便什么都没了。
可是,毕竟她手里,还握着这方明晃晃的金印。
依照汉律,一印一绶,配套之用。
汉廷的官员、列侯,无论身份高低,都配有这么两件物事,用以辨明身份、区别高下。
因着这两物极为重要,汉律里甚至有一条规定,若有人敢将印绶擅自借用,或是大意丢失,一旦发现,俱按杀人罪论处,受弃市之刑。
刘岱的王印,便是他从自己的随身绶带上解下来得。
如今单独把金印分开给了她,阿璇怎么看,都觉得上面光秃秃、孤零零,仿佛少了什么似的。
所以,她就自己取来了五色线,新打了一条络子,将这金印重又缚住了。
只是...刘岱,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他甘冒弃市大罪,却执意要把印信留给她...
此举,究竟是为了表明他不会食言的决心?还是为了让她时刻地揣测、牵挂,忘都忘不掉他?!
...未来的皇帝陛下,心思当真深沉难猜。
阿璇想了想,指尖再点了点那枚金印上的龙钮雕。
小金龙昂首抬头,张牙舞爪,一脸的嚣张自得劲儿...怎么看,都和它那主人一模一样。
阿璇托腮,盯着它瞧了半晌,终于掩住唇,吃吃地笑出声来。
... ...
谢朗曾在天子面前,亲口许诺要将女儿在家中关上三个月。
而今天子虽未怪罪,可这禁足一个月的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
正旦后,父亲回了军中,阿璇自己又出不去家门,派九畹打听,得知的也尽是些市井之事...阿璇正焦虑着,这日傍晚,太子妃却拖着日渐沉重的身子,亲自走了一趟北阙的谢府。
“阿姊?!”阿璇从案前起身,先像做贼似的,把挂着的那方金印收进袖中。
随后,她快步迎上前去,托住了袁淑的手臂,惊喜道,“阿姊怎么来了?”
“阿姊行路不便。有什么话,直接传信于我便是,哪里还要劳烦姊姊亲自跑一趟呢?”阿璇一面扶着她走向座位,一面不住打量着袁淑的肚子,面上带笑,一腔的欢喜藏不住。
袁淑望着阿璇,却是在心中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长大一岁,妹妹的身量渐渐长开,容貌也越发鲜妍,可惜...
阿璇言毕,却见表姊心思重重,神色仿佛不大好似的。她迟疑了一下,脸上的笑容遂慢慢地淡了下去,“阿姊,怎地了?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袁淑勉强笑笑,拉着她的手入座,寒暄道,“舅舅还没回来?”
阿璇点点头,忽而想到什么,神色又慌张起来,“姊姊,我阿父他...?!”
袁淑忙按住她,道,“舅舅没事,勿要乱想。”
阿璇呼出口气 ,一颗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可她见袁淑的脸上仍带着丝寂寥的悲意,又不由忐忑起来,“姊姊?是我识得的人里...有谁出了事吗?”
这回,袁淑却沉默了。
许久之后,她轻轻颔首,道,“的确,发生了些事...”
“是临江王。”
“他...?”阿璇心中一跳,蓦地抬起了眼睛。
只听袁淑的声音,沉郁郁地,“临江王,在回程的路上...暴薨了。”
... ...
阿璇呆住了。
她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会的、不会的...这怎么可能?!”
刘岱,不是注定要称帝的吗?!
前世里,他运势深厚,即便不为天子所喜,亦能闯荡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他福泽连绵,连南山的神仙精怪都能鼎力相助...这样的人,就算身处险境,也定然能够化险为夷才是。
“阿姊,你一定搞错了,这一定是假的,不是真的!”
看着拼命摇头、拒绝相信真相的阿璇,袁淑面上的悲戚之色更甚。
当初,从舅舅口中得知,是阿璇自己同意嫁给临江王的时候,袁淑就知道,妹妹一定是对那刘岱上了心。
只可惜,他们两人先是阴差阳错,再是阴阳相隔,注定无缘了...
袁淑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力握住阿璇那双冰冷的小手,道,“阿璇,你冷静下来,慢慢听我说...”
... ...
说实在的,阿璇一点也不相信。
可是阿姊的口吻斩钉截铁,又由不得她不信。
阿姊说,临江王一行,连司隶部都还没出,便在弘农郡与南阳郡的交界被一群贼人洗劫了。
临江贫穷,无甚财富。临江王一行,统共也不过十人而已,其中还不乏几名在临江国临时招来充门面的锄地壮汉。
弱得弱,虚得虚...他们这样的一群人,如何能抵得过对面那群劫掠成性的贼人?!
可是,那群贼人不仅贪心,而且狠毒,见临江王一行身无长物,恼怒之余,竟把他们一行十人全部杀了。
至于那枚最贵重的临江王金印,也被贼人掳掠了去。
而刘岱...
据当地都尉的传报上说,临江王被发现的时候,俯首倒在山脚下的一处泥淖里,因尸身一直泡着水,脸上又被人划伤了,面目模糊,只得凭据身上的绶带辨认,确知此人的身份。
“姊姊早就知道了你们两人的心意,可姊姊也知道你性子倔,此事若是从旁处听闻,恐会想左...”
袁淑说着,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长发,“你姊夫他,今日一大早便启程去了弘农,着手操办临江王的后事。”
“阿璇,人命早由天定。”袁淑感慨道,“况,临江王也算我的表弟,但他生来的命格便不好,有此结局,亦算是当年的印证。”
“然,生人上就高台,死人深自藏。从今以后,我们与他便是生死之隔...生人的事,生人做主,死人的事,星辰为令。既是缘浅,阿璇便只做与他蜉蝣相交一场,莫要长久挂怀...好么?”
...缘浅么?
至少,她知道阿姊方才所说,有一点是不对的——刘岱的印信并不是为贼人略去,而是此刻便在她的袖中藏着。
沉的,几乎让她抬不起手来...
可是...
阿璇对上袁淑那关切的目光,好半晌,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与刘岱,前世有仇,今生却无怨。
魂灵有知,安稳如故,千秋万岁,永无央咎。
如果还有来世,但愿你我都能做个良善之人,远离这一切的是是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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