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夫人的神色微微一怔。
她接过刘茨递来的浆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待浅浅地呷过一口,她这才抬眼瞧向儿子,沉缓道,“茨儿,你应该明白,依照汉家旧例,皇子们一旦年满及冠、受封诸侯王之后,便要一生搬离长安了。”
刘茨垂下眼睛,身侧的两只手慢慢地握紧成拳,“我明白,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男子二十弱冠。
而他二十岁的生日,便在今年的秋天,近在眼前。
“正因如此,我才想尽快把自己的婚姻大事定下来,再多添一份助力。”
言毕,刘茨突然停了一下,道,“母亲,莫非...你不赞同此事?”
何夫人叹了口气,道,“怎么会呢?!”
“你年纪大了,就是不为别的什么,母亲也希望你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守着。只是...茨儿,你毕竟要考虑你舅舅的心情...”
刘茨一哽。
...又是何家!又是舅舅!又是这一成不变的外戚帮扶论调!
从小到大,他早就听得腻味到恶心了。
刘茨的眼里飞快地略过一抹厌恶之色,但他掩饰得好,只一个眨眼的功夫,便把所有的情绪都收敛了起来。
却听何夫人道,“毕竟,与你定亲的何家表妹才刚刚过世,不到半年。”
说着,她望向儿子,一字一字,道,“若是再与何家定亲便罢,可你不仅看上了外姓,还偏偏瞧中了谢朗的女儿...你舅舅和袁宜斗了大半辈子,两人两家、势同水火。你想过没有,若是你舅舅知道了此事,会作何反应?!”
“母亲...!”刘茨讶然,而后苦笑一声,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母亲的眼睛。”
何夫人声音渐柔,目光也软了下来,“也不是母亲非要从中作梗。只是,我看那谢氏女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好的一名未婚女郎,竟然敢在宫里和男子私相授受...女子水性,不过如此!”
谢女和刘三前阵子闹出来的事,的确是沸沸扬扬,有碍名声。
可母亲张口就是贬低,出言就是刻薄,刘茨心里忽然不舒服起来。
他皱起眉毛,道,“母亲,先不论那谢女品行如何,儿子主要是看中了她背后的谢家。”
“说也好笑...”刘茨转转手中的杯子,道,“那谢朗在朝中也着实混了许多年,可惜空有将才,全无心机,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抱了一颗要做纯臣的心。”
“我自是知晓,舅舅性倔,母亲是不想让我同舅舅一家离了心。”
刘茨说着,向前俯身,双眼中闪动了急切的光,“可你再想想,舅舅手里,掌控得只有长安的兵权,谢朗的手里,握得是却是整个三辅。如果我成功娶到那谢氏女,袁家定然会对谢朗生出隔阂,我们趁机施恩,让谢朗倒向我们,整个三辅,便可轻松落于我们的手中。”
何夫人沉默了。
她的容貌,固然还是美丽的。
可肃然凝思时,嘴角边上那两道略显深刻的法令纹还是出卖了她的年龄。
见她迟疑,刘茨再进言,道,“大不了,等到事成之后,天下坐稳,我再把那谢女废了,重新娶个何家女做正妻,母亲...以为如何?”
何夫人琢磨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刘茨一笑,道,“那儿子便有一事,要麻烦母亲相助了...”
... ...
入了阳春三月,天气越来越暖,也到了该定植花草的时节了。
可阿璇今年的心思,几乎都放在照顾三儿上了。
和它那个胆大妄为的主人不同,别看三儿生得威猛,性子却谨慎怕生得很。
刚到谢家的那段时间,它谁也不认,整天就摇着尾巴,黏在阿璇的身边。等到了晚间,阿璇亲自送它去住狗窝,明明都安置好了,再一转身,就见三儿又蹑手蹑脚地跟在自己身后。
而且,仿佛怕她拒绝似的,它还远远地和阿璇拉开了一段距离。
她停,它便停;她瞧它,它便歪着脑袋,东看看、西瞧瞧,装作没看见她似的。
那模样,就连怕狗的九畹见了,都不由笑道,说是女郎捡得这条狗怕不是成精了!
阿璇腹谤,上行下效,有那样一个主人,三儿就是真成了精,估计也是理所当然。
... ...
究竟畜类本性,三儿就算表现得再乖巧,终归还是活泼好动。
长安城里寸土寸金,谢家住得北阙,虽是门朝大道的宅第,比住在阖闾巷陌中的普通人家好上千百倍,可场院的面积还是有限。
反正现下正是踏青的季节,阿璇挥挥手,便带着九畹和三儿一道出门去踏青。
她们的目的地,是城北的那片咸阳垣。
久未出门的三儿方被阿璇牵了出去,就开心地叫了起来。
自南向北的这一路上,三儿就趴在阿璇打起帘子的车窗边上,不住地向外探头,活像个四五岁的小娃娃,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有趣。
等过了渭水,到了游人最多的江渚旁,三儿的四足方落到实处,便兴奋起来。
受它的活跃感染,阿璇也雀跃起来,她戴好面巾,亲自牵了绳子,先行一步,带三儿往江边去赏樱。
美人纤纤,见之忘俗,只可惜手上牵了一条恶犬,看谁都龇着牙,像是要咬上一口,倒是让好些男子歇了搭讪的心思。
眼见着粉白的樱树就在眼前,闲逛的三儿嗅来嗅去,蓦地竖起耳朵,用力向前窜去。
阿璇只当它也是想看这花树的风景,她笑一笑,勉力跟住它的步伐,向前方的那片红云疾行而去。
拂面的清风太美好,她甚至都想摘了那面巾,吹一吹这南来的暖风。
这时,忽听前方传来了几声“叮叮咚咚”的丝竹之音,期间还夹杂了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阿璇脚下顿时犹疑起来,三儿却叫了一声,向前冲得更猛了。
阿璇被它拉得踉跄几步,一抬头,就见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六七名男子或坐或卧。他们面前有酒有肉,有的谈笑,有的酌酒。
而夹在中间的两个女子,其中一个,挨在一名男子身边,偎依着倒酒;另一个拨弄着一把箜篌,只听几个音符飘出,那女子嗓音幽幽,却又透出了一股格外的娇媚,唱道,“昔为娼门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淫词艳曲,也能唱得这般百转千回。
阿璇听罢,脸色“唰”得一下就红了。
她实在庆幸,自己方才并没有鲁莽地解下面巾。
阿璇心中尴尬,男人们却纷纷起哄。那歌女向众人瞧去,眉眼一抛,正要倚到一个箕坐背对的男子身前献吻,三儿突地高声吠叫起来。
那年轻男子起初还懒洋洋的,待听到了三儿的叫声,他突地回过身来。
见到他的那刻,阿璇的瞳心顿时一缩。
手指倏地无力,牵绳虚虚一放,便松开。
粉白的樱花飘落,她任由三儿挤开那歌女,飞扑进了袁代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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