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冬,从来不会缺了大雪。
昨夜纷纷扬扬落了一夜,金瓦上铺了一层银白,融化的雪水又被冻成冰棱悬挂在房檐上,整个世界银装素裹,雪白明亮,美得令人窒息。
与之相反,皇后的居所钟粹宫却昏暗阴沉,连空气都染上了药香。
里面的人,连呼吸都是苦的。
宫女太监们溪流一般进进出出,却一个个绷紧了心神,愣是没敢发出丁点儿声响。
殿内,一片死寂。
大雪下,宫墙底,从深处,一高一矮站着两个人。
弓着身子,冷汗直冒的那个,是太医院院正,整个紫禁城医术最好的大夫;抬头望着天,神色不明的那个,是雍正皇帝胤禛,整个大清王朝的主人。
可就是这两个人,仍旧对皇后的病束手无策。
院正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皇上,皇后娘娘的脉象已有油尽灯枯之势,微臣医术浅薄,实在无力回天,还请皇上恕罪。”
雍正咬紧牙关,冷冷地看着他,半晌一脚踹了上去:“来人,把着庸医给朕拖下去……”
苏培盛从殿内冲出来大吼:“皇上,娘娘醒了——”
雍正猛地转头,直奔主殿而去,看也不看地上的院正一眼。
侥幸逃过一劫的院正顿时瘫坐在地上,等他回神才发现,汗水早已浸湿了衣服,冰凉刺骨。面对前来押人的侍卫,他颤巍巍地摆了摆手:“老夫自己走。”
胤禛快步进了内室。
玉珠在宫女的搀扶下坐起身,此时正斜倚在床上。见他进来,笑得气若游丝:“您怎么来啦?”
说着,便想起身行礼。
胤禛忙将人按住,干脆坐在了床沿上:“朕来见自己的妻子,有什么奇怪的?”
玉珠勉强挤出一抹笑,有些高兴,又有些悲凉。
许久,她转头看向窗口:“臣妾怎么听见有人在哭?可是太医说什么了?”
胤禛垂眸:“你听错了。”
玉珠张了张嘴,泪水滑下:“皇上何必瞒我?这次突然重病,臣妾便已经猜到自己时日无多,能多活这许多日子,已经是佛祖怜悯。这次晕倒,臣妾还以为醒不过来了呢,到底佛祖悲悯,方能准许让臣妾醒来与您告别。”
胤禛面色大变:“玉珠你给朕闭嘴!”
玉珠一愣,明明是笑着,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听到皇上称呼臣妾闺名,便是立时没了,臣妾也瞑目了。”
胤禛大怒:“皇后!”
玉珠扑到胤禛怀里,哭得肝肠寸断:“皇上何必如此……臣妾的身体……自己知道,早就油尽灯枯,这次只怕也是回光返照。可恨臣妾福薄,不但不曾为皇上留下子嗣,如今还要先一步撒手人寰,辜负了皇上厚爱。只盼佛祖垂怜,来生还能与皇上再做一世夫妻,共续今生缘分。”
说着说着,玉珠只觉得浑身无力,似乎连动动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
胤禛敏感察觉,猛地将人抱在怀里:“太医,快宣太医——”
玉珠努力揪住胤禛的袖口,突兀开口:“爷,王府街口那家点心铺子做的玫瑰糕特别香甜,玉珠嘴馋,有些想……”
话未完,人已逝,徒留满室凄凉。
胤禛怔怔地看着怀中皇后,一股难言的悲伤涌上心头:“玉珠,等我……”
-
也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已堕入黑暗的灵魂,再次睁开了双眼。
若是不小心与之对上,只怕要被其中深沉浓烈的爱意与不舍溺毙,恨不能为之倾尽所有。但不过转瞬,似乎是弄清楚了自己如今的处境,她眼底的情绪瞬间消失,只余下冰冷的戒备与审视。
许久,那双眼睛的主人——刚死亡不久的乌喇那拉皇后,再次合上了双眼。
尽管时间尚短,玉珠却已经弄清楚了自己现状。
她死后没有被阴差拘魂带走,而是无故进入了一个以胤禛为主角的话本儿中,顶了以她自己为原型的角色,重新活了过来。
在话本里,自己这个四福晋不但古板不得宠,还仗着身份拿规矩压人,对其他妾室动辄呵斥禁足,令她们畏畏缩缩活得如同提线木偶。
更可恨的是,她竟然对胤禛独宠真爱百般阻挠,令这对苦命鸳鸯误会无数。
按照话本儿剧情,仿佛四福晋最后落得众叛亲离,作为原配却一天皇后未做就老死冷宫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玉珠却觉得书中四福晋会落得那般下场,是因为太过软弱,不够心狠。
以及,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哪怕这个人,本来就是她的丈夫。
不过这都与玉珠无关。
虽然自己成了这倒霉催的四福晋,前路也危险重重,但她并不沮丧,反倒因为这个世界的胤禛轻易被后院的女人耍的团团转,而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毕竟能轻松地活,谁还愿意每日小心演戏,不敢泄露半分真性情?
次日,玉珠如常起身。
她刚在宫女伺候下换了身靛蓝袄子,她转头就对上了奶嬷嬷常氏担心的眼睛。
玉珠不由失笑:“我记着园子里面栽种的腊梅前两日已经打了苞,今日应当开了吧?恰巧昨夜下了场大雪,府上入眼皆是皑皑白雪。这白雪红梅,漂亮又有意境,我还想着带您一起去放风赏景呢,嬷嬷不觉得高兴,怎还愁眉苦脸的?”
常嬷嬷抿唇,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福晋脾气也太好了些!昨日李格格做出那等下您脸面之事,如今只怕府上都传遍了,您怎么还笑得出来?”
玉珠这才恍然想起,昨日竟还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说来自己能得如今造化,也与此有关。
但玉珠不以为意:“不就是晚上把爷截了过去?往日李氏也没少做这事儿,有什么大不了。”
玉珠生前最后一段时间缠绵病榻,吹不得风,下不了地,困在床上不得自由,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副健康的身体,满心惦记的都是出门放风,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常嬷嬷却不甘心:“其他时候岂能与昨日相提并论?昨日可是您及笄的大日子……”
“没什么不同的。”玉珠打断常嬷嬷的话,“谁也没想到大格格会在这一日生病,爷放心不下过去看看,也是他一片慈父之心,我该高兴才是,何至于为此生事儿?”
玉珠摇摇头,叫人拿了件狐裘披风就要往外走。
常嬷嬷本欲再劝,对上玉珠雀跃的眉眼后,到底疼爱之心占了上风,只得不甘不愿地将溜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没再说出来扫兴。
玉珠明白常嬷嬷也是一片忠心,自然不会怪罪。
何况本就是昨晚发生的事太过荒唐,除了情况特殊的玉珠,只怕这事儿落到任何一个嫡福晋身上,也是要气得肝儿疼的。
及笄这日对其他女子来说,不过是特殊的生日而已。
但四福晋并非通过正经选秀被指给胤禛为妻,而是在她年龄达到选秀标准前,被怜惜儿子孤家寡人的皇上精挑细选后,指给了胤禛。
成婚时胤禛不过十三,乌喇那拉氏更小,不过将将十周岁,葵水都没来,自然不可能圆房。
皇子福晋身份贵重,圆房也不能随便找个日子不是?因着及笄算成年,于是夫妻二人便默契地将圆房定在了这日。
四福晋及笄这日,说是万众瞩目也不为过。
偏偏李氏瞎了眼,非要在这日多事儿。大晚上的,四爷夫妻都要安歇了,她突然差人来福晋的院子,说是大格格病的严重,嘴里一直念叨着“阿玛”,只得斗胆前来请四爷过去瞧瞧。
四爷去后,一夜未归。
福晋及笄当晚被宠妾截走后再未回来,这就好比新婚夜不入洞房,反倒跑去宠妾房中过夜。
不论当晚事实如何,福晋的脸都被打得啪啪响。
今早消息传开,满府上下只怕都等着看福晋笑话。若是不给李氏一点教训,不但福晋在府上的威信会受到影响,等这事儿传出府,她只怕要成为整个皇家的笑话。
若是原四福晋面临如今境况,只怕会当场发作,以“强闯福晋宅院,不守规矩,以下犯上”为由,将李氏禁足半年。
可惜,玉珠是那个与胤禛少年夫妻,已经披上凤袍的中宫皇后,并非原来的四福晋。
前世她与胤禛同样定在这天圆房,但事情顺利,没有波折。
是以玉珠并不觉得李氏的巴掌,是落在了自己脸上。她笑着受了这巴掌,并打算暂且揭过此事。
目前而言,还是出门放风最重要。
她都大半年没有见过风了。
玉珠接过常嬷嬷塞来的暖手炉,就带着浩浩荡荡一行人,径直去了后花园。
之前回忆原四福晋的记忆时,玉珠便发现,除了书中出场过的那些有名有姓的人物,这四爷府的其他人无论是姓名性格,还是家世经历,都与她前世一般无二。
如今看着眼前布局几乎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花园,玉珠愈发觉得奇异。
常嬷嬷见玉珠站在原地,有些担心:“福晋可是觉着冷了?不如我们先回去,等天晴了,再出来赏梅?”
玉珠回神,笑道:“京城难有大晴天,今日这般已是难得的好天气了。我不觉得冷,只是在想今日只是赏梅,是否有些单调。”
常嬷嬷还未说话,玉珠身边的大宫女花溪便笑着开口:“福晋若觉得单单赏梅有些单调,不若命人拿些铲子树杈,等赏完梅,咱在树下堆几个雪人也是有趣的。”
“堆雪人?”玉珠乐了,“花溪不提,我都快要忘记雪后的冬日,最适合堆雪人打雪仗了。”
常嬷嬷不满:“福晋身子虚弱,在这等天气出门赏雪赏梅已是出格,若再不顾身体去堆雪人打雪仗,侥幸没生病还好,若是生了病,你们就是了九条命也不够赔的。”
花溪失语,满眼无措地看向玉珠。
玉珠冲她摆摆手,眉眼弯弯地看向常嬷嬷:“嬷嬷也太大惊小怪了。只是堆雪人打雪仗而已,只要注意些根本不会生病。反倒你这么一说,我倒成了个病弱体虚的病秧子了。”
常嬷嬷赶紧摇头:“老奴不是这个意思。”
“我当然知道嬷嬷不是这个意思,”玉珠拉住常嬷嬷的手,笑道,“只是这样的话可以私下同我们说,在外面还是不要开口的好,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只怕对嬷嬷不好。”
玉珠拍了拍常嬷嬷的手,“嬷嬷,你觉得呢?”
常嬷嬷表情一顿,抬头对上玉珠带笑的眼睛。
她突然发现,福晋从今早起床开始便一反往日严肃表情,脸上的笑容就一直没消失过。
可明明是更易让人放松的笑脸,却平白让人觉得威严,令人不敢造次。常嬷嬷甚至觉得,满脸带笑的福晋,比往日绷着脸装严肃的福晋,还要更凛然不可侵犯。
意识到这点后,常嬷嬷心底突然生出一股惧意。
她几乎是有些慌乱地点了点头,而后默默退到花溪等几个大宫女身后,不发一言。
玉珠笑了笑,对此没有多言。
常嬷嬷作为原四福晋的奶嬷嬷,忠心自不必怀疑,可这人也不知是被原主纵容的态度养大了胆子还是怎么地,颇有些认不清自己的身份,面对其他人时总忍不住带出几分有别于其他人的高高在上的姿态。
最让玉珠头疼的,还有她不分场合的规劝与关心。
玉珠本人对此没有意见,可常嬷嬷若不收敛,却很容易为她自己,也为她这个主子招来祸患。
话本中便是如此。
玉珠是个喜欢将危险掐灭于萌芽状态的,自然不会瞧出了危险,还任其放纵。
若是方才被吓了一次,就知道收敛,于她于己都是好事。
常嬷嬷退了,花溪等人还不知就里。
玉珠也不解释,仍旧笑着:“还是花溪脑子灵活,给我提了这么好的建议,嬷嬷,回去不要忘了赏她。”
常嬷嬷与花溪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玉珠不言,带着人到了梅树底下。
还未开口,却见远处来了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自己所在的方向来。
定睛一看,打头儿的竟然是李氏。
只是看她得意洋洋的姿态,着实不像是女儿重病的样子。且她昨晚才生了事儿,今日不说乖乖窝在房里装鹌鹑竟还带着群人往花园走,这是生怕其他人不知道,她昨晚用来截走四爷的理由是胡诌?
玉珠顿时笑出了声,原还想着放李氏一码,看来竟是她太过仁慈了:“嬷嬷,听说大格格昨夜已经病重到连夜喊‘阿玛’的地步,想来这病没个三五月,是好不了的。我到底是大格格的嫡额娘,总不好装作不知此事,嬷嬷便代我过去好好探望探望。千万记得嘱咐太医,大格格身为天潢贵胄,身体健康不容忽视,若是出了意外,不说爷,本福晋也能让他后悔终身。”
人群后的常嬷嬷猛地抬头,却发现福晋表情波澜不惊,嘴角甚至还挂着笑。
就在她以为自己误会了这话的时候,福晋突然回头,笑得意味深长。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