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英红对自己的孩子是位严母,但是对着从小懂事乖巧的弟弟顾青书,却是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的。
都说这个世界是公平的,给了你一样东西,就会收走另一样,所以漂亮的小弟从小就体弱多病。
可还有人说,说顾家老大根本就没有生儿子的命,所以前两个都是闺女,最后好不容易生出来的这个儿子,是本不该有的。若是被老天爷收了回去,那家里就会平平安安,但若是让儿子活下去,你瞧,家里不就遭了灾?当爹的进去的进去,当妈的跑路的跑路,最后留下三个小孩子给老人家,多造孽啊。
这话也不知道是哪个恶毒的混账玩意儿传出来的,顾英红表示她要是能逮出来,一定骂得他家祖宗十八代不得安宁!可转头又惶惶恐恐地,去找了老家据说算命很准的老媒人,那老媒人是只独眼,另一只眼睛灰蒙蒙的,说是能看见另一个世界。
那时候的她抱着还小小的青书求媒人看看,看看弟弟怎么就总是生病呢?
媒人拿出一把米洒在一个碗里,又烧了一张不知道是什么的符纸,嘴里叽里呱啦念叨一通后,突然笑着对顾英红说:【你这小弟弟,未来是有大造化的,现在年纪小,所以压不住。这样吧,先把后面的头发留长吧,这样鬼差找不见他,也就不会多灾多难了。】
当年十岁的顾英红自个儿也还是孩子呢,什么都不太懂,又必须要拿一个主意出来,她很清楚就家里那种情况,谁也不愿意拿钱出来带她的青书去市里大医院看病。
于是还是孩子的顾英红想了一晚上,到底是将信将疑地让小弟开始把后脑勺的头发留起来,头顶上的还做男孩子那样剪,结果这么做了以后小弟当真是开始好转,除了每日冬天还畏寒,夏日总是更加健康,又蹦又跳,不会再三天两头的发烧头疼心里痛了。
如此几年下去,顾英红越发坚信那老媒人说的话。
然而中途也是有过意外的。
那是青书十四岁的时候,二叔家的熊孩子趁着弟弟睡觉,一剪刀把弟弟留了八年的长发给剪了!
顾英红好几天后才得知此事,当场吓得手脚冰凉,胸腔里冲着一股子狠劲儿就往县里回去,发现弟弟果然又去县医院挂水,直接哭着就找二叔拼命去!抓着被老太太护在身后的熊孩子顾国栋,一点儿不留余地的打了一顿!说既然家里没人管教这小混蛋,她这个做堂姐的就帮忙教育教育。
那天整个厂子的老少爷们都过来看了热闹,有劝和的、有叹气的,说什么的都有,好的坏的闲言碎语遮天蔽日地压在顾英红身上,然顾英红一概不在乎,她就是要叫所有人都知道,谁敢欺负她弟弟,她就敢和谁拼命!
当年以一己之力大战老太太和二叔一家的事迹已然过去两年,但顾青书这个当弟弟的,即便是没能看见姐姐辉煌的战绩,也从胖子那舌灿莲花的描述里记忆犹深。
明明在他面前,姐姐实在是很坚定乐观的人,他从没见亲眼姐姐哭过的。
“姐姐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二姐都很少去姐姐家,我才不要去,我喜欢跟金哥还有胖子一起。”少年跟姐姐说话,语气总是爱娇得紧,“而且金哥跟我说了,到时候我们还一个寝室,姐你要是怕我学坏,直接让金潜看着我。”
顾英红哪里是怕小弟学坏,她只是觉得住在这里的弟弟让她心疼,而自己又很是没用,什么都给不了,就连学费都是勉强才凑够的。
顾英红在市里打工的时候,一个月也能有四五十块的收入,她人勤快,又年轻,找工作就连去饭馆都是充当门脸的迎宾小姐,现在在家里照顾一家老小,既没有收入又忙得没有自己的时间,钱也存不下来,不知道是哪条路走错了。
顾英红恍惚地想了很多,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钱袋子,打开后,从里面抽出来皱皱巴巴的五张二十块,还有几个钢镚全部都掏了出来放到弟弟手里:“这是你高一的学费,我听你二姐说了的,高一新生一学期学费就一百,这里还有几块钱坐车用,生活费的话,姐姐过两天给你,你不要老想着那些跟学习没有关系的事情,听见了没有?”
顾英红自己没能读书,可所有大学出来的人个个儿都有好前途,她希望她的小弟也能那样过活。
“不去姐姐那里住也行,但是每周得去姐姐那边一趟,把你二姐也拉上,她自上了高中,真是野得不得了,从来也不打电话回家一趟,好像住校了就再也不回来了一样。”
二妹这小妮子,很是有自己的主意,在这栋房子里是三天打不出个屁来的主,也跟小弟似乎并不亲密,昨天从她这里拿了学费后,今天一大早就回学校去了,见都不见弟弟一面,顾英红即便很不悦,也无可奈何。
“还有,你小子,给我听清楚了,在学校如果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跟姐姐说,别只跟金潜还有小胖讲,他们两个也都还小,能出什么好主意?知道了?”顾英红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转眼看房间通风不好,闷热得少年一头的汗跟着流,便捏了捏少年的脸颊,说,“看你头发湿的,姐姐去烧水给你洗个头,你去院子里跟小山玩儿会儿,乖。”
顾青书看了看手里皱巴巴的一沓子钱票子,目光却落在姐姐的穿了好几年的旧布鞋上,布鞋缝补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上面还打了个补丁。
他自己的布鞋是去年姐姐寄回来的,因为穿得很小心又很爱惜,日常极少走路,全靠坐胖子和金潜的自行车行动,于是到现在还干干净净像是新的。
顾青书默默收回视线,听话地‘嗯’了一声,让姐姐先下楼,说自己要把学费放起来,姐姐就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出去了,把小房间留给顾青书一个人。
少年等姐姐一走,立马麻溜儿地从床底下的小抽屉里翻出个铁盒子,打开看了看,又找来纸笔写了几个字放进去,最后和姐姐给的一百块分别装在左右两个裤兜里,下楼找小外甥去。
小外甥季潇山今年三岁,在院子里跟顾家老太太的心头肉、也就是二叔家的熊孩子顾国栋一块儿用木棍在地上戳蚂蚁玩。
今年七岁的顾国栋小朋友光着脚在院子里跑,忽悠三岁的季潇山玩自己用尿和的泥巴,再拿泥巴去砸这一片儿所有人家的门。
顾青书刚走近,就听见顾国栋这熊孩子又笑眯眯地出馊主意,而三岁的傻外甥被对方口头承诺的棒棒糖所贿赂,当真是准备用手去抓那泥巴然后跑出去霍霍所有邻居家的门。
顾青书立即顺手从旁边的矮草丛里摘了一颗青色的小苍耳,丢到顾国栋的头上,又假装什么都没有做的笑着喊住了小外甥:“小山。”
三岁的小朋友差一点就要抓到那尿泥的小手立时顿住,回头一看,欢天喜地地冲过来抱住顾青书:“小舅舅!”
“嗳,小山想舅舅了吗?”顾青书弯腰一下子就将小朋友抱起来,然后又看着蹲在地上,不加掩饰地瞪着自己的混世魔王顾国栋,好心地提心说,“哎呀,栋栋,你头上那是什么呀?好像是毛毛虫!”
顾国栋根本不信,胖乎乎的脸蛋上写满狐疑,这是被骗过太多次的后遗症,但看可恶的顾青书一脸担心害怕的样子,又怀疑头上说不定是真的落了一只毛毛虫,好一会儿,心里一边打鼓一边用颤抖的手往头上摸。
头发后脑勺的部分他轻轻一抓,当真抓着个满是刺的小东西,顾国栋小朋友顿时吓得大叫,一声‘奶奶救命’脱口而出,撒丫子就准备跑进房间找奶奶,结果腿一软,反而一转身就又一屁股跌坐到了方才自己用尿和的泥汤里!
虎头虎脑的顾国栋愣了一秒,哇哇大哭,顾青书则一脸无辜的站在旁边,看着老太太健步如飞从屋子里冲出来哄小孙子,自己则转身找姐姐去。
在院子厨房里烧水的顾英红这会子刚好端了一壶热水,又拉了个凳子摆上小盆,准备给小弟洗头,见院子里讨厌的顾国栋嗓门贼大的不知为何又哭了起来,便问弟弟:“他又怎么了?”
这二叔的孩子不愧是奶奶带大的,一哭二闹三不讲理那是模仿到了骨子里,反正只要有什么东西不如他的意,什么想要的东西没有到手,就要撒泼打滚地去抢,每回这样,即便二叔觉得有点不成体统,也还是被老太太骂了几句,就满足自家宝贝儿子,所以这招如今在顾国栋的手里越发炉火纯青。
顾英红很不喜欢小孩子这样得不到就哭闹的举动,奈何不知道为什么自家儿子也逐渐朝着这方面发展,闹得顾英红也只能越来越严厉,私心里则怀疑儿子是跟那蛮横的栋栋学坏了。
顾青书听姐姐这么问,一副纯良的模样,摇了摇头:“不太清楚。”
顾英红被那顾国栋吵得头疼,好在没一会儿顾国栋就被老太太哄回屋子里了,这才放松下来享受照顾弟弟的时间。
她拉着弟弟背过身去,伸手就往少年略长的头发里面取下两三个黑色的小夹子,把弟弟藏起来的两条指头粗的麻花辫露出来。
少年头发又多又跟缎子似的黑亮柔顺,耳后的长辫子一解开,瞬间蓬松地散开,遮盖住少年纤细的脖颈。
顾英红瞧着不管是长发还是短发都好看得跟画儿一样的小弟,心都又软了几分,找了个小凳子便让弟弟坐下,然后叫弟弟脑袋往配好了的温水里面一伸,黑发全部倒进盆里,头发便如海妖的鱼尾在水中漂浮荡开。
顾英红做事儿利落,给弟弟洗头这件事更是做了千百回了,然而每次给小弟洗的时候,都总是节奏都莫名慢了下来,跟对待这世上最宝贵的宝物那样,轻不得,重不得的搓揉。
三岁的小外甥蹲在旁边,用小手捧着自己的脸蛋看妈妈给舅舅洗头,无聊又炎热的夏日晒下一片树荫为他们乘凉,小外甥打着哈欠,睡眼惺忪,正是发呆之际,一只蓝色的大蝴蝶忽地扑扇着翅膀停留在舅舅那从白衬衫里露出的天鹅颈上。
“呀!蝴蝶!”小外甥惊喜地指着舅舅的脖子给妈妈看。
顾英红当即也笑了笑,心想着这时候若是有相机的话,一定要把这趣味的事情留在相片里,可惜相机那东西可是有钱人家才能买得起的奢侈品。说到照相,别人家的孩子过生日都能去照相馆拍照,她的小弟却是一次都没有去过……
正这么想着,余光也不知道怎么,突然似乎被什么光闪了一下,顾英红下意识回头往院子对面看了一眼,院子对面是斜对门人家半人高的院墙。此时是快正中午的时分,大家都在家里躲闲准备开饭,一个人影儿都没有。
——那闪光,大概是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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