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厌夜军站在正堂中央,渐渐把目光投向姜嬉。
顾煊向来无心风月,更别提他脱袍为女子挡风的风度,这是他们认识顾煊至今,头一回在顾煊身上找到这个词,风度。
三人不约而同挑眉,看向姜嬉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但碍于顾煊一贯的行事风格,都不敢作声。
姜嬉想不出到底在哪里见过耳下黥章的人,索性不想了,先做自己的事情。她的视线扫过一圈,仍旧没有看到那两个妇人。难道是跑了吗?她走上前,一个一个辨认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淋了雨的缘故,她脸色苍白如纸,两只脚都露在空气里,风一吹,便止不住地发抖。越看到最后,她抖得越厉害。顾煊从她要出血的嘴唇判断,她似乎在生闷气。
“找谁?”他的声音干脆利落,砸在这座安静的正堂里,仿佛还能听到回声。
姜嬉回头,又是一双雾蒙蒙的杏眼,出口是几乎要哭的细软腔调:“一个富家娘子,和跟着她的仆妇。”
她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使自己在恩人面前不至于那样怒目横张,没想到这副样子落在顾煊眼里,成了满怀委屈的求助。
他看向挺立在正堂中央的三个人。
那三人收到他的目光,几乎条件反射地绷紧脊背,络腮胡子指了指,说:“在隔间。”
他知道顾煊向来只听结果,所以挑了最简洁的回答。其实完整的说法应该是:他们看那两人衣着不俗,但匪贼显然对她们没有敌意,判断应该是同伙,两人又是妇人,与这些粗人关在一处不好,于是套了麻袋扔到隔间去了。
他说话间,其余两人已经自觉地跑到隔间,拽了两个“呜呜”作响的麻袋出来,甩手一送,扔在地上,松了麻袋口子。
步大娘子从麻袋里露出一头遭乱的头发,她的脸通红,是被粗糙的麻袋磨的。她虽出身小户商贾,但自小父母宠爱,后来又嫁入交州赫赫有名的步家,风光无两,何曾受过被套麻袋的苦。
步大娘子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姜嬉,站在堂前,身影单薄,形容狼狈。她就牢牢钉在那儿,面色淡漠,与从前怯懦的郡主判若两人。她身边还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她只轻轻瞟了一眼,就已经头皮发紧,埋头不敢再看,心里咚咚擂起鼓。
什么凶神恶煞的禁卫。她想。
她以为这三个人和顾煊,都是上山寻找姜嬉的宫廷禁卫。
姜嬉确认是她要找的人之后,长长舒了一口气,嘲讽地扯出一抹笑容:“步大舅母,别来无恙。”
步大娘子没有回话。她不知道回什么,也不知道姜嬉打的什么算盘,但这一刻,她真正从姜嬉平静的语气里感受到五指收紧的窒息感。
那是她拍马也无法企及的勋贵气,是从小在权力的浪潮里荡涤出来的威压。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足够让她警铃大作。
姜嬉探身,在她头顶说:“现在,本郡主给你两个选择。”
正堂里安静极了,落针可闻,只剩她有些娇柔的声音回荡:“要么,你脱光了,自己从这里走下山去;要么,本郡主打断你的腿,再把你运下山。你选。”
顾煊看向她。
她说这些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目光仍旧饱含水雾,苍白的脸上找不到任何“恨”的狰狞。
她说要报仇。但没有恨。
顾煊深谙人心,是捕捉细节的老手,少有人能在这方面和他博弈。还是个小姑娘。
他的目光太过锐利,以致于姜嬉无法忽略。其实姜嬉的想法很简单:她必须以最利落的方式保全步家,除了步家之外,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这次来交州,太后给她的懿旨里,可不止寻香这么简单。
步大娘子目光短浅,急功近利,让她继续掌家,步家就要像上一世一样,犯下不可逆转的滔天大罪。可要她自愿把掌家权拱手想让并不容易……她上辈子试过了,在步家出事后。
“怎么样,”姜嬉说,“选哪个?”
七出之妇和身有碍的人都不能掌家。显然步大娘子没有想到这层,她还以为姜嬉只是咽不下一口气,要刚刚的折辱之仇。她是不会选的,选哪个?一个名节尽毁,一个四肢残碍。
步大娘子咬牙,“姜嬉,你够恶毒。”
姜嬉笑,“眼下,你还有选择的权利。”
恶毒?她显然不会被这样的形容攻击到。上一世还会,但这一世,她无所谓了,还有什么难听的话没有听过。
“选。”
她轻轻落下一个字,仿佛羽毛轻轻拂过人心尖。
步大娘子咬着牙,不知道是气还是怕。半晌,她像是想到什么,她自以为这是条妙计,于是突然笑了出来,笑声刺耳。
她张嘴:“姜嬉,你有没有发现,你还真是跟你那个狗腿子爹一模一样,在权贵面前跪着舔,在我们面前装……”
嚓——
刀光晃过,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姜嬉已经抽出顾煊横在背上的长刀,双手费力举着,架到眼前这个妇人脖子上。
如果说方才的她还是置身事外的“复仇者”,此时的她已经完全被激怒,就像被人踩住脚的猫,弓背亮爪,要给对方致命一击。
顾煊看着这个眼眶赤红的女子,拿回刀的想法暂时搁置。
“装什么?”姜嬉声线寒凉,带着点沙哑。
步大娘子脖颈发凉,头皮乍响,她开始后悔方才试图激怒姜嬉、而后再行谈判的决定。她看向姜嬉,觉得眼前这名女子,的确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姜嬉不再等她说话,其实她也是举不动刀了,乌金陨铁打造的锋利长刀滑顿在地上,激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正堂中央的三个彪形大汉同时倒抽一口凉气,看向顾煊。
他们王爷向来最宝贝这口刀。
但顾煊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通常这种时候,就是他在想事情。三个彪形大汉松了口气,看向姜嬉,这小姑娘可真好运。
姜嬉显然没有体会到他们的情绪起伏,冷言说:“废了她左腿,带下山。”
一阵静默。步大娘子开始打颤,知道姜嬉这回是来真的了。直到这时,她才如梦初醒般真正意识到,姜嬉是郡主,太后亲封的郡主,和她有着云泥之别、单是站在那里,骨子里带着一股不可冒犯的气度来。她想起从前姜嬉总是忍让,甚至在起火之前还能给她选择,她觉得姜嬉是顾念着情分的。
“嬉姐儿,嬉姐儿,”她膝行到姜嬉脚边,仰视,苦苦哀求,“嬉姐儿,你不能这样。是我混账、我被大雁啄了眼,猪油蒙了心,这样对你。可也是顾念着你大龄未嫁,怕你在镐京受苦,才强要你同怀敏哥儿成婚的呀。嬉姐儿……”
姜嬉不为所动,听她这些言辞甚至觉得有些恶心,胃里翻江倒海。
“嬉姐儿,你看在舅母小时候还抱过你的份上,你绕了舅母这一回,我好心办了坏事。何况、何况这步家离了我,怕就要树倒猢狲散啊!”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姜嬉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动手。”
她看向络腮胡子。
络腮胡子看向顾煊。
顾煊看着她。
半晌,壮汉上前。
步大娘子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心里害怕极了,两只手紧紧抱住姜嬉瘦削的小腿。姜嬉本就伤痕累累的腿被她拽得发麻。
她俯身:“你知道吗?我最恨别人诋毁我父母亲。动手!”
这一回,步大娘子的哀求都堵在喉咙里了,思绪似乎没有转过弯来。
壮汉下手干脆利落,仅是一脚,步大娘子的嚎叫声穿破耳膜,其声之厉,直震云霄。
她的指甲嵌入姜嬉的腿肉里,抓得姜嬉鲜血直流,她本人也很快疼晕过去。
感受到腿上松了劲,姜嬉收起通身的刺,长刀“哐当”一声落到地上,三名厌夜军心里又是一颤。
姜嬉回过神来,捧起长刀,走到顾煊面前,跪下,呈上长刀,“多谢顾皇叔借刀之恩。”声音温顺悦耳。
顾煊一言不发。
长刀很重,姜嬉举得有些辛苦,脸上泪痕正在干涸,隐隐作痒。她内心叫苦不迭,只能举着,心想自己又欠了皇叔一个恩情。
顾煊看她双手发颤,终于大发慈悲地取刀归鞘。
“不疼?”他问。声音和脸色一样沉。
“嗯?”姜嬉有点懵。
直到她的目光顺着皇叔的,落到自己鲜血淋漓的脚上,她才感受到钻心的疼痛。
姜嬉扬起脸,杏眼里泪光莹烁,惨白的嘴唇一瘪,哽咽道:“疼。”
“……”
后来是那个站在中间的、最魁梧的络腮胡子牵着马,带她下山的。其余两个负责打扫战场,把贼匪交到县衙,顺带通知步家来领人。
皇叔的行踪……没人敢问。他先下山,不知去向。
姜嬉坐在马背上,头发散了髻,被她放下来披到肩上。她身上还披着皇叔的外袍,外袍很长,看着只到皇叔的膝窝,但已经能完完全全把她盖住,还余出一截,完全遮住了她的狼狈。没人看得出她刚经历过一场生死、一场天人交战、一场劫后余生。大家只会以为她外出游玩遇雨,败兴而归。
络腮胡子沉默地牵着马,一步步走得很是踏实。他腰上挂着厌夜军专用的箭篓,一步一晃荡。
“你们是厌夜军吗?”姜嬉问。
络腮胡子头也不回,并不回答。
姜嬉又道:“你们方才真的是三人制住了那百余人吗?”
能力遭受质疑,络腮胡子心直口快,力证清白:“那是自然。就那窝匪贼,还不够我们仨儿剔牙的。”
被套了话,络腮胡子一怔,而后很快释然。他们主子对这女子有所不同,加之她声音娇软,听起来温文无害,同她说些有趣的,应该也不打紧。话匣子打开,络腮胡子索性也不藏着了。他向来就是住不了嘴的人,很快天南海北地聊起来。
他说完邺城最近一次的大捷,姜嬉声音娇软,问了一句:“皇叔……这时候不是应该在邺城吗?”
络腮胡子顺嘴道:“邺城死了三百匹战马,吃的是交州城出去的马草料,我们主子生气了。”
这话落下,姜嬉有如五雷轰顶,呆怔了半晌。
交州城交出去的马草料。交州城唯有步家在做军需马草生意,这么说,步大娘子以腐换新的那拨草料,早在前几日就运到邺城了?
死了三百匹战马。姜嬉不懂军事,也知道这有多严重。更何况,络腮胡子刚刚说,皇叔生气了……
她下意识问:“你们主子,上一次生气是什么时候?”
络腮胡子说:“上一次,我想想,哦,是拿郢都的时候,我们大军往前一步,郢都守军就杀一名百姓扔下城墙。我们主子一个人一柄长刀杀进城里,屠了那守军整一营。我没见过我们主子这样,我们主子很少生气。”
姜嬉听完,觉得脖子有点凉,头有点沉。她不知道上一世皇叔是不是亲自过问此事,上一世禁卫到乌头山救下她之后,她就回镐京了。如果是皇叔亲自过问,那后来步家全家流徙五千里,就是皇叔点头的……姜嬉不用问都知道,皇叔点头的决定,应该从未改过。
步家大房其实无关紧要,她不是真人菩萨,不觉得一个短视恶毒的妇人和一个整日强抢民女的步怀敏获罪有什么可惜,要紧的是步家二房。步家二房曾对她母亲有恩,二房的儿子步怀敦苦读诗书许多年,今年就要重开科考了……
执墨和携书自发现郡主失踪以后就急疯了,连同大内禁卫副统领许楷龙满城搜寻,在知道郡主可能被乌头山的匪贼劫去之后,他们心急如焚,立刻整装,就要前往乌头山寻人。
就在这时候,郡主回来了。
一个从未谋面的络腮胡子壮汉牵着高头大马,带着姜嬉回来了。
她回来的时候,执墨和携书正匆匆准备出门,看见她,两人还愣怔了一下,随后就飞也似的下了台阶。执墨不停抹着眼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姜嬉脸上已经全无血色,干涸许久的嘴唇轻抿,“去传步……”
话没说完,整个人从马上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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