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两滴,三滴……
再是噼里啪啦,雨点密集地打了下来,落在宫殿的瓦台上,奏出清脆的喧闹。
陆采漪的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望向宫外,树干萧索,暮色低垂,雨滴跳跃的声音一点点砸在陆采漪的心上。
林宣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竟然下了冬雨?冷风吹进来了,朕去把窗子关上吧,皇后不要着凉了。”
“不用,陛下。”陆采漪抬手阻止。她望向雨幕的目光寂寥而远阔,仿佛在眺望迷茫的远方:“雨润万物,披露生泽,即便冬雨,亦是生机勃勃之兆。”
林宣觉得她话里有话,直问道:“皇后想告诉朕什么?”
陆采漪目光移向她:“陛下免了家兄们的死刑,朝中大臣定会为难你。”
林宣默然,就算是承认了。
她示意陆采漪继续说下去。但对方却抿了抿唇,眼中浮现出挣扎的神色。
最后,陆采漪摇了摇头:“陛下,后宫不得干政,采漪擅自议论朝臣,请治臣妾逾矩之罪。”
她不该忘了的,林宣自登基后便对她议论朝政颇有忌惮。此番问询,应该也有试探之意,自己竟连这都疏忽了吗?
一定是被陛下最近的态度给弄糊涂了,陆采漪告诫自己:无论何时,都不要忘了,林宣是帝王。
林宣在听到陆采漪的回答时,从疑惑不解渐渐恍然大悟,再又是分外羞愧。
她的脑子里自动播放了那段记忆:
福泽末年四月,即林宣即位的第一年。
因为先帝是薨于此年正月,按照礼法,林宣仍需沿用先帝国号,直至第二年才能另定新国号。
那时,原主林宣架不住宫里宫外软磨硬泡,第一次点了别人侍寝,而此人正是后来一举坐上贵妃之位的画贵妃呼延真。
那时的原主其实不想与她发生什么,便说:“听闻你工于围棋,便与朕对弈一局吧。”
呼延真将心里的失落与不快掩藏得很好,抬头对着明显对她兴趣缺缺的君王娇媚一笑,道:“臣妾不才,在陛下面前献丑了。”
呼延真果然还是有几把刷子,逗引得本打算下棋打发打发她的林宣兴致高昂,面对胶着的棋盘兴奋起来。
“没想到你技艺不错。”林宣真诚地夸赞。她开始时轻敌,眼下已被呼延真吃掉不少子。
呼延真又是柔媚一笑,抬手轻轻落下一枚黑子,道:“陛下谬赞了。臣妾的技艺比起陆皇后那可是云泥之别。”
“哦?你与皇后对弈过?”
“真儿不才,曾有幸和陆皇后对弈一局。陆皇后出手果决,运筹帷幄。棋盘上里应外合,真将臣妾杀得是片甲不留呢——”呼延真状似轻快地说。
林宣听到那句“里应外合”时,微微皱了皱眉。
呼延真一直暗中观察着林宣的神色,自然没放过她这瞬间的面部变化,心中一喜。
她继续趁热打铁道:“陛下想必也与陆皇后对弈过吧?陆皇后不愧是丞相之女,足智多谋,听说自小便为丞相出谋划策呢。陛下有陆皇后在身边,宛如刘邦得之韩信呐!宫外有陆丞相,宫内有陆皇后,陛下处理朝政自然是要轻松许多吧?”
她语音魅惑,边说边探查着林宣的变化。帝王却只是沉默,执白子的素手久久未定,似乎在细细思索。
蓦然,她将白子落定,抬头与呼延真对视,冷漠道:“你输了。”
呼延真略略一惊,低头看棋盘,也明白了胜负已分。她脸上露出崇拜的神色:“哇,陛下如此技艺高超,真是令臣妾叹服!”
林宣面色稍缓,问:“我与陆皇后,你觉得谁的棋艺更胜一筹?”
呼延真意识到这是个关键的问题,面上便佯装出为难迟疑的神色。
林宣见状道:“实话实说便是,朕又不会开罪于你。”
呼延真拧着眉头,过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说:“那…那自然还是陛下棋艺更胜一筹…陛下是一国之君嘛…”
“哼!”林宣猛然起身,冷笑一声。看呼延真这幅神色姿态,便知道她说自己棋艺更胜一筹只是为了不拂了自己身为帝王的面子而已!
“陛下息怒!”呼延真俯下身叩拜,宽大的宫服随着她剧烈的动作,不知为何就松松垮垮,露出些许春色。
林宣眼中瞬间燃起了一团莫名却不可抑制的火......
自那日以后,后宫专宠的局面终于被打破,秀女妃嫔们翘首以盼的时代终于来临。而从前的原主林宣总爱与陆采漪共析天下大事,自此以后,也再不与她谈了。
更明显的是,林宣命令宫人将开国皇帝在养心殿后院立的那块刻有“后宫不得干政”的石碑日夜擦洗干净,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回忆结束,林宣又一次在心底腹诽这个原主真是个拖后腿的玩意儿,猜忌心太重,连自己老婆都不信任,就算成为了千古一帝,活得一定也很痛苦吧?
她必须要改变这样的局面。
林宣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握住了陆采漪放在锦被上的手。
她目光诚恳:“采漪,你一定会觉得朕很可怜吧?”
陆采漪被她握住一惊,有些羞郝:“陛下坐拥天下,怎么会可怜?”
林宣嘴角勾起嘲讽一笑:“吾妻之言都不得信,吾亲兄妹皆欲我死,朕难道不可怜吗?”
陆采漪面色渐趋严肃:“陛下…”
“朕为何重申后宫不得干政,此般小人心理,你一定洞察于心,在心里嘲笑朕吧?”
陆采漪皱眉:“不,陛下。臣妾理解陛下,自古君王,皆是如此。是臣妾犯了忌讳,不是陛下你的问题。”
“哈哈哈,”林宣大笑了几声,笑声苍凉:“好一个自古君王,皆是如此。这是朕为自己找的理由,也是天下人为朕找的理由。”
“可难道就因为我是皇帝,便可薄情寡义,便可独断专行,便可因一句可笑的后宫不得干政便与我心爱之人渐行渐远,甚至将无辜的她打入冷宫,屠戮其家族,置她为我所怀之骨肉而不顾?这便是皇帝吗?这便是采漪你想看到我成为的皇帝吗?”
林宣字字如刀,将她自己扎得体无完肤,也逼得陆采漪揭开遮羞布,重新审视自己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心。
“我问你,陆采漪,你恨我吗?”
“陆采漪,你恨林良木吗?”
陆采漪颤抖着,贝齿将嘴唇咬出血来。
半响,她抬起眼睛,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盛放着掩藏已久却被一直压制着的恨意、无奈、挣扎…千百般情绪交织,曾被它们的主人强行压抑,却在那一句句诛心之问中浮出水面。
美人盯着林宣,一字一句地说:“我恨。陆采漪恨林良木。这个回答,陛下可满意吗?”
“我曾以为自己经受得住这一切。从决定嫁给你那一刻起,我便明白,我不会幸福。”
“林宣,林良木。我知道,你生来就是帝王。你有雄才大略,你有野心勃勃,在你心中,帝国与权力胜过一切,当然也会远胜过我。”
“所以纵使你登基后开始对我疏远冷落,纵使你开始打压朝中陆氏旁支势力,纵使你因为陆忠谋反一案令我在冷宫反省,我都可以说服我自己,你是帝王,这是你的使命。可当你决定关押折磨我的亲兄长们,而你明明知道他们是无辜的!陛下,良木,难道你忘了吗?你忘了曾经在陆府里,你向云泽哥哥学习武艺兵法,和云尚哥哥争辩圣人典籍,和云复兄谈论山川形胜水利工程,他们待你,也正如兄长对待亲妹妹一般,不计回报,倾囊相授。而那些共勉共进的日子,你难道都全忘了吗!”
“良木,我从不后悔你能成为帝王,因为大乾在你手中才能真正崛起。可我后悔喜欢上你,我后悔因为我,因为我的选择而使陆家陷入这般境地。是我贪心了,我原来真奢望过,就算你日后为皇,却还会顾念旧日情分…”
陆采漪字字出自肺腑,脸上笑得凄惨。她觉得自己每说一个字,就是在把那颗破碎不堪的心吐出来一点。话说完,她的心也就空了。
看着这样痛彻心扉的陆采漪,林宣莫名得想流泪。
她身上背负的痛苦,是如此厚重深沉。
林宣强忍泪意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辜负了陆家,也辜负了你!”
她上前紧紧拥抱住陆采漪:“但求你恨我,就算恨我也好!不要埋藏在心里,不要折磨你自己!”
陆采漪听后,笑了。她冷淡地说:“陛下放心,如今我也不再恨你,不再。我恨你,只是因为我喜欢过你。现在,采漪不再爱你,就再不会恨你。”
林宣慌张了,她真的慌张了。
听到这句话时,她的整个灵魂都在痛苦得颤抖。这不仅是她本身,也是这具身体的原主在颤抖与□□。
在这一刻,两个林宣的痛苦共振在一个频率,她们的灵魂也在互相认同。
林宣被这种奇异又难受的感觉制衡,她不适地攥住自己心口的衣服,在心中焦急地呼唤系统007:“007!007!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我为什么感受到了原主林宣灵魂的存在!!”
007适时出现,他叹了口气道:“宿主林宣,你现在在经历的是【重叠灵魂】,这是穿越世界中有一定概率发生的事。这是因为你穿越而来代替原主,原主身体里的原灵魂被一直压制沉睡。可当她遇到了真正能使原主产生剧烈心理活动的事件时,这份灵魂就会被迫觉醒,与你融合重叠。”
“什么?!”林宣惊慌:“灵魂融合是什么意思?我是要被夺舍了吗?”
“不是,放心,你还是你,这副身体也依旧是你的。只是,灵魂融合能够让你真正了解原主的一切,感知她所感知,而不是向之前那样,你只是被传输了记忆,需要随时翻阅查询。灵魂融合后,她的记忆就会像你真正经历过一样。”007认真解释,但语气间不无担忧。
“这么说…我好像没吃亏?”林宣松了口气。
“不。”007摇摇头:“【重叠灵魂】是概率事件,会被判定任务作弊。当然,这不是你的错,本系统是知道的。只是,你下次任务可能会受点惩罚。”
“啊,下次任务才惩罚,那就没关系了。”林宣不拘小节,只要惩罚不影响现在就好:“这融合会怎么结束?我现在好难受啊。”
“你忍忍吧,这需要一些时间。你快结束和陆采漪的对话,去躺着休息。待会有你受的。”007建议道。
林宣叹了口气,正欲说些什么,只觉心口忽然一痛,便两眼发黑,晕倒在陆采漪身上。
“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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