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成一片天然的帘子,静默着的朱瓦,雕花的窗,到处弥散一种内敛的高雅格调。
屋内,江琬婉吃过饭后便躺了一整下午,醒过来昏昏沉沉,骨头都躺散架了。
她起身在床边走两步,寻不到事做,听着雨声发愣。
顾清影不叫她出,她连窗也没敢敞开过。
丫鬟端着饭进来。
江琬婉掩住心底失落,执起铜勺银筷,饭菜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
小丫鬟等她闷了半晌,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三小姐叫我传话了,说等您用过饭后,去后院的泳池里找她,我给您带路。”
仿若一簇火苗燃过来,江琬婉整个眼睛都被点亮了。
“真的?”
逗她着实有趣,小丫鬟掩面笑得更厉害。
“是真的,我真怕再不说啊,江小姐硬吃也吃不下这饭了。”
江琬婉心底千回百转。
她是希望和丫鬟们打好交道的,毕竟是顾清影的丫鬟,和旁人家的不同,能探听点消息更是意外之喜。
可她的心思,若明显到一个小小丫鬟都能看出来,如此不加掩饰,极易被利用,恐怕会给三小姐招致祸端。
到入夜,雨停了,丫鬟引着路,踏积水往后院去。
沿鹅卵石路,有道矮矮的门,红漆掉得斑驳,丫鬟道:“顾三小姐就在里头了,我在这儿守着。”
江琬婉颔首:“好。”
哪怕逐渐习惯了三小姐有些古怪的性子和靠近,她还是没由来地慌了一下。
深吸气,推开门。
泳池是用砖和玉石砌成的,地方不大也不小,干净见底的池塘一般,苍凉月色投下来,像漂了层银粉。
池边都是沾水的石头,踏上去很滑,江琬婉小心地走,试探道:“三小姐?”
声音在静谧处透着空灵飘渺,没有回声,也没有回应。
江琬婉只得自个寻,往池子边去,步履维艰。
刚低头,扑通一声,一个湿漉漉的人从水底下钻出来。
江琬婉吓了一跳:“三,三小姐?”
顾清影彻底被打湿的发间、脸上、脖颈和锁骨往下,除了水珠,便是大片的白皙。
江琬婉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这回没看个寂寞,反看得瞠目结舌。
不知晓顾清影是穿了件什么衣裳,竟比肚兜还少,精瘦的腰和手臂,以及……该有肉的地方,都十分成熟别致,有大半一览无余。
怕一直盯着人看不好,江琬婉赶紧移开视线。
顾清影唇角悄然勾了勾。
在水里不方便,她半点妆也没上,脱去平日半分妖冶,眉眼爽落,有种清傲绝然的气质在。
“嗯,我在。”
顾清影背对她,手臂撑在石板上,凉凉的压着手肘。
三小姐洒脱随性,江琬婉却显得不能再拘谨,说什么也不好,做什么也不好。
“没下过水吧?”
还有一句顾清影没说,这女孩一定也没见过女子穿泳装。看得眼睛都直了。
“没,没有。”江琬婉喉咙被那画面哽住似的,话也说不利索。
这些新式的东西,她如何经历过。
“有话想说?”
四个字,敲击在江琬婉心尖上。
顾清影又补充:“倘若是我感觉错了,那不必回话了。”
“不是。”江琬婉咬了下唇,“有话说。”
“嗯。”
顾清影低下头,指尖拨着池子里的水,拍打出水花来。
这引的都是外头山上的泉水,质地干净,也找人仔细滤过。她天性喜水,宅子里建了这地方,供享自个乐用。
“三小姐,今日的事,难道您没察觉出一些不对吗?”
顾清影动作一滞:“什么不对?”
江琬婉犹豫半晌,继续说:“今天向少爷看上去,对在瑞蚨祥碰见三小姐一点不意外,就像专门在候着似的,可是昨日他想和三小姐今早晨赏鸟,三小姐说有事推脱了。那个时候在车里,除了我……”
女孩话讲得乱,但顾清影很快明白过来她想说什么。
该在赏鸟的和早晨有事的,都在瑞蚨祥碰见,竟都没提赏鸟的事,两个人的行程安排,对方多半是心知肚明的。
唯一的桥梁,昨夜听见这些安排的人,是何叔。
“下来。”
顾清影忽然开口打断她。
“啊?”
“水是温的,我备了两套干净衣物,不会着凉。”
这泳池能游泳,也可以当温泉泡。
江琬婉望进她眼眸里去,璨黑的黑瞳在月光下变成了银白漩涡,没有调侃,不是在玩笑。
“可是我……我没下过水……”
“无妨,我会护着你的。”
随口的一句,打消女孩疑虑的一句话,莫名就叫她壮了一百个胆子。
“……那,衣服呢?”
江琬婉仍有顾虑。
顾清影回得像拂过梢头的清风那样潇洒:“下水。坏了再给你买一件。”
坏了再买新的……
江琬婉忽然想起上午,顾清影是如何把她按在更衣室,叫她半个字也说不全,还把衣服扯得乱七八糟的……
心里想着这些杂的。留意脚下就轻了,加上她早晨一直在云里雾里的,腿一打哆嗦,足根和石板打了滑,整个人往下哧溜。
石板从小腿一直擦到大腿,江琬婉半仰不仰的,以一种极窘迫的姿势往水里滑。
顾清影果断下水,趁女孩磕到筋骨之前,抄着她的细腰往自个的方向带。
“三小姐……”
江琬婉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搂住顾清影的脖子,怯怯地喊她,是真怕了。
水一直漫到腰,下半身全湿透了,悬着浮着,心里很不踏实。
“有我在,怕什么?”
顾清影托着她到岸边,质感声线低低环绕在女孩耳廓,绕得人晕头转向。
江琬婉咽了口唾沫,心扑通扑通地跳。
不害怕……是假的。
可三小姐的手臂托起她的时候,好有力啊……
“搂紧一点。”
顾清影一边说着,江琬婉一边照做。
“踩着我的膝盖。”
江琬婉终究还是不好意思,她屈起腿,膝盖轻搭着顾清影,像个圈一样挂在她脖子上。
风平浪静。
只有女孩心底狂风骤雨。
“我有没有提醒过……”顾清影侧头,看见女孩圆润的耳垂,自然的,没有打过耳洞的痕迹,像白莹莹的珠玉,险些失语。“不要乱用你的小聪明。”
江琬婉意识过来。
顾清影从打断她开始,就一直不耐烦。
“你以为这些事,只有你看得出来么?”顾清影继续轻哂道。
“我……”
手腕贴着顾清影的位置,现下格外发烫,放手不得,紧搂不能。
“还有向兴。”顾清影长呼出口气,有水的湿度在,裹挟着空气都清爽了些。
“我看出来何叔不对劲这事,你以为向兴当真不晓得么?”
江琬婉接不上话。
她只考虑了最外边那层,如今细细咂摸,向兴和三小姐的对话,从一开始便不寻常。
向兴连“偶遇”的惊讶都懒得装,明晃晃的挑衅,是叫顾清影不要做这些小动作。
顾清影最后沉默让步多数也是唬他的,未必真的在让步。
“况且……”顾清影顿了顿,“你不同我讲还好,讲了,向兴为你故意设这个局来骗我信你,也不无可能。”
江琬婉心更凉一截。
本就是千口难辨的事,她就算在这片石板上磕头磕出满地血,都无法撼动三小姐半点。
她没法证明自己。
“我不是向少爷的人……”女孩孱弱的声线几不可闻,解释,显得过于苍白。
顾清影伸手,按了按女孩的后背,让她贴得更紧。
后背的力道让江琬婉不得不往顾三小姐身上靠,相似的身体构造几乎挤压擦碰出火来。
三小姐这样强硬的人物,身上竟也是软的,和那些平常女孩子一般无二……
顾清影说:“是与否都不重要,不要做分外之事。我有的是法子要你的命。”
心底酸涩翻天覆地涌上来,这短短几句话,江琬婉听上去却似一刀刀在心上凌迟。
泪氤氲到眼角,她不敢抽泣出来。
戏子就是戏子,玩乐就是玩乐。
她轻轻说:“三小姐可以要我的命……”
本就是你救下的,你拿了去,也无妨……
“别说了。”顾清影说,“今天太累了,给我抱一会儿。”
江琬婉只得强忍下委屈:“……好。”
怀里是一片柔软。
顾清影忽然很渴望触碰。像久旱后的干渴,不仅仅是泉水能解决的,更要水做的人。
女孩的确和向兴没有半点关系。毕竟在戏楼养大的女孩子,她知根知底。
可是想长久带在身边的人,不提个醒,头上不悬着点嫌疑,江琬婉如何能时刻战战兢兢地走呢。
水是温的,皮肤也是,分分寸寸缠在一起,却让人不理智。
在更衣室是顾清影的失控,如今这个拥抱也是。
她已经许久不曾毫无情.欲地想要抱着一个人、仅仅是贪图一份触碰。
“今下午,我已经处置过何叔了。”
打了顿板子,打到奄奄一息丢到果园去,专派了两个小厮守着他,此生再掀不起风浪。
何叙身上、眼里皆是一片猩红:“我是老爷子的人,三小姐私下处置我,就不怕……”
顾清影笑里有决然:“你是他的人,却也是他的仆人,你猜他会选不忠心的仆人,还是女儿?”
见将人激怒,何叙肠子都悔青了。和三小姐绝对不能硬碰硬,否则往往落不下什么好下场:“我和向少爷不熟……”
“不熟?那我去什么地儿,是谁给他通风报信?那昨儿夜里,是谁来替他偷我书房的账单?”顾清影冷笑,“不必藏了,你为谁办过什么事,真以为我是如今才晓得么?”
何叙脸色一变。谁知是百口莫辩,只等他自投罗网。
他慌不择路:“我只是听向少爷吩咐,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你……”
顾清影再一次打断:“谁说他要害我了?”
这只油盐不进的小狐狸啊。
何叙噎了噎,一时惶恐,最不该说的那番话,就以这种不经意的方式说出口:“三小姐,当年二小姐的事,我也是说过好话的,看在这份上,您放过我一次吧。”
顾清影脸色彻底沉下来。
她一向擅厮磨,将人磨得耐心耗尽,丑态尽出才好,她便是当之无愧的胜利者。
可这次她半句弯子也没绕:“何叙,我不会杀了你的。但是从今往后,不要让我听见你再提二姐。”
那眼神是刀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何叙就这么被扔到了乡下。
“三小姐……”简简单单交代了结果而已,江琬婉却听着揪心地疼,处置人哪有那么云淡风轻,何况还是有些资历的老管家。
树大根茂,盘根错节,节节难拔。
“嗯,在。”
顾清影有些不堪重负地阖上眼睛,胡乱应了。
倒映着的一片镜花水月里,那年父亲寿诞上二姐笑语晏晏的模样、讲的话仿佛又响起来。
“咱们清影啊漂亮又多才,将来大概要找个温柔的男子,最好像片广袤的湖,方能容得下她那么多小性子。”
顾清影反驳说:“我哪有那么多小性子?”
顾明河只笑,笑得辨不清真假,不语。
那一年,二姐还是二姐。都道双珠争彩,殊不知顾清影从未想过与她争彩。
那时顾明河话里的慨叹,顾三小姐不全懂,这么多年过去,仍旧不全懂。
也因而恍若昨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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