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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了。
吃饭的地方在一家仿明清的建筑里,雕花木窗往外看,枝丫上满是积雪,假山,亭台楼阁,黑的白的交错,犹如水墨画。
“冷不冷?”
萧衣轻声问:“你穿的太单薄,容易感冒。”
舒予白摇摇头,被她带着,坐在她身边的位置上。
中式的红木大圆桌,一圈儿都是人,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年轻的年老的,舒予白安静地看了一圈儿,发觉里头有个阿姨是从前熟识的,是从前老宅子的邻居,南雪和自己都认识。南雪坐在她身边,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心情。
“予白也来了。”
那阿姨瞧见她,立马轻轻笑了:“你爸在那桌,不然我把他叫来?”
舒予白的脸色一瞬间有些苍白,接着就摇头:“没事儿,阿姨,他忙他的。”
舒予白已经好多年没和她爸说过话。
见面了也是尴尬。
只是外人不知道,只当亲情始终血浓于水。
席间人多且杂,有的相互熟识,有的则是见都没见过。
南雪就安安静静坐在那,红唇莹润,几缕乌发搭在白皙下颌,美则美,就是不太搭理人,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回复着她身边那阿姨的问话,不时礼貌点头。
连一眼也没往她这儿看。
生分的紧。
几人缓慢闲聊,舒予白却早已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或是说了什么,余光全落在南雪那儿,看着她时不时理一理搭在肩上的厚呢围巾的白皙指尖,淡定又漫不经心的动作。
不知那阿姨和她说了什么,南雪忽地抬眼,两人目光撞在一起。
舒予白立刻若无其事地瞥向一边。
指尖却不自觉蜷缩起来。
不知所措且紧张。
“予白?”
指尖被温热的掌心攥住:“手好冰。喝点热茶吧。”
萧衣瞧着她,接着一面拨弄转盘,拎起茶壶,把茶水倒进仿汝窑的小盏里。
“普洱,养胃的。”
“谢谢。”舒予白捏起杯子,低头喝,却又觉着南雪似乎在看她,不知是不是错觉。
没多久,上菜了。
舒予白吃东西很慢,箫衣像担心她吃不饱似的,不住给她夹菜。
忙忙碌碌。
像只往仓库运东西的小仓鼠。
舒予白看着她,直到最后,实在没忍住,笑了起来。
她性格含蓄,很少见这样性情外露的笑,红唇弯弯,湿润明亮的眼睛看着人,纤长漂亮的睫毛轻轻眨动,瞧着萧衣,眼神好似一瞬间亮起的春光。
萧衣看的愣了一瞬,心跳漏了一拍,道:“怎么了?”
舒予白摆摆手:“我又不是小孩。总给我夹菜做什么。”
以前都是舒予白习惯性地去照顾别人,遇到萧衣,反过来被她照顾了,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
“......”
萧衣笑了,趁机道:“那,你给我夹菜,报答一下我。”
舒予白微怔,下意识去看南雪。
她低着头,似乎没看这边。
舒予白于是夹起虾仁,沾了一下酱料。
萧衣却张嘴:“喂我。”
舒予白轻轻笑了,把白白软软的虾仁投喂给她。
正在这时,萧衣感觉有道目光,存在感很强。
那边的女孩儿,眼神冰冷,陌生,白皙指尖支着下颌,眼珠子极黑,深深的黑不见底。
让人下意识就想避开。
萧衣心底微怔。
这么强的敌意——
她已经好多年没遇着了。
可再一眨眼,那女孩儿已经没再看她,只神色浅淡地看窗外的雪。
很白,很厚一层,盖在青黛的房檐上。
映着一片青玉色的天空,干净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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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老饭店离大学城近,周边全是学校,且是老牌名校,席间以中年人居多,都是有家室的有小孩儿的,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就说到孩子念书的问题。
“我家孩子今年高三,急啊。压力也大。”
“嗯?不会呀,你小孩那成绩,top2差不多的吧。”
“嗨,那可说不定。”
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语气有些得意,却是面上谦虚地摆摆手。
他一转眼,瞧见南雪。
年纪看着挺轻,表情寡淡,举手投足却有种旁若无人的疏离感,这么清高,没尘世的烟火气,不是还在读书就是刚毕业。
“这小姑娘刚毕业吧。”
男人问。
他语气不算太好,有种居高临下的审问意味。
还是带着优越感的。
席上几人听得心里头暗自一紧。
认识南雪的挺多,一方面是托她父亲的福,有名,人脉广;另一方面,她前些日子参加了个电视台里类似知识竞赛的活动,在网上小火了一把。
当然了,不知道她的也大有人在。
这人显然就是其中一个。
“嗯。”
南雪很轻地应声,眼皮一直没掀起来,睫毛盖着黑眼珠子,仍然是那副不太想搭理人的模样。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无奈总有些人,人越是不想搭理,他越想来打扰。
“哦——”
那人继续问:“哪毕业的啊,在哪工作啊。”
活像查户口的。
“z大。”
南雪回复:“现在在北京一家证券公司。”
“z大啊。”他啧啧几声,早已经把他家小孩划进top2的门槛,看别的都看不上眼:“z大还可以,比t大还是差远了。不过也没事,继续努力,前途还是很可观。”
南雪终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含着疑惑。
一边的阿姨忙趁着间隙接过话头,替她说:
“前途怎么样跟学校关系也不大,还是看个人努力吧。”
那中年男人对此表示强烈反对,似乎还想继续说,周围却有个人不停地递给他眼色。
两人疑惑对视。
旁边立马有人站起身打圆场:“嗨,刚刚忘了介绍。”
一圈人齐齐看着他。
他挠挠头,对着那喋喋不休的中年男人介绍:“这小姑娘是南茗卓的闺女,她爸没来,托她过来了。”
话音刚落,那男人的表情凝固了。
活像被掐住脖子的乌鸦。
南茗卓的名字还算相当响的。
一方面是他的身价,一方面,更是因为那令人叹为观止的绝地反击。
几年前还是潦倒落魄的破产老板,几年后,摇身一变,成了地产大亨。
也有人因此暗地里说他暴发户。
不过不重要。
因为他本人不甚在意。
南雪旁边的阿姨继续替她解释:“这姑娘读书一直可以,小脑瓜儿聪明,那会儿早保送t大了,只不过后来没去,选了排名靠后一点的z大。”
舒予白心里一跳,下意识看南雪。
对方无言,正喝茶。
“为什么啊?”有人疑惑了。
那阿姨笑了起来,摇摇头叹息:“小孩子嘛,要伴儿,当时小舒考的是美院,南雪说那她就不要t大了,去z大。不为别的,就想两个好朋友在一个地方念书。”
“是挺幼稚的,哈哈。”
舒予白抬眸,恰巧撞见南雪在看她。
两人莫名尴尬,各自别过头。
舒予白低头,轻咳一声,似乎不自在了:“也不是吧,南雪说z大的那专业比较靠前。”
“......”
南雪不说话了,更加沉默。
舒予白瞧着她,一瞬间是恍惚的,甚至深深地自责起来——
南雪只是想和她当朋友罢了。
多难得,要多幸运,才能遇到这样的朋友。
她该满足了。
南雪是直女。
会有比她更顺遂,更美满的人生。
为什么要不知满足地奢望她和自己一样,还想把她拉进“女同性恋”这个又窄又难行的逼仄小路呢?
是她不对。
是该保持距离。
舒予白忽然之间清醒了过来。
很多事情勉强不得。
脖颈传来热气。
是箫衣轻轻帮她拉了拉衣领,眼睛含笑:“领子折了,帮你整理。
两人离得近,眼睛对视,瞬间有种亲昵又温存的气氛,说不上是暧昧还是什么。折衣领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举动,舒予白只紧张了一瞬间,很快又缓了下来,和她回复聊天,边聊边笑,只像关系特别好的朋友。
“这是小萧的女朋友吗?”
有人试探着小声问。
“只是闺蜜啦。”萧衣笑着解释:“你们别乱说。”
南雪在一边远远的看着,眼神很特别,似乎有些酸酸的。
她旁边的阿姨看她从小看到大,她只这么一个眼神,就心下了然。南雪性子独,且认生,为人处世喜欢保持距离,得到她的许可的人才能真的跟她亲近,其余的人她连看都没兴趣看。
舒予白和她有缘。
当年也只是第一次见面,她看见站在院子里的小女孩,分明是那么冷漠的一个人,看着对面的稍成熟的女孩,眼睛里却是流露出某种生涩的期冀的。
她伸出手。
两人牵在一起。
理所当然地做了很多年朋友。
讨厌可能要相处很久才得到论证。
可喜欢只要一个眼神就确认。
她凑近,靠近南雪,忍不住笑了:“吃味儿了?”
南雪回过神,否认:“没。”
“这么干脆,那就是有了。这也没什么呀,每个人都会交很多朋友,你也不能整天黏着她一个呀,这样容易让人觉得不舒服。”
“舒予白有她的生活。”
“都是成年人了。”
南雪低头,眼睛睁大,微微的有些茫然,无所适从。
指尖也轻轻缩起来。
她胎眸,瞧见那边两人仍在笑着交谈,舒予白正休息似的帮她理吹乱的长发,不知萧衣说了什么,把她逗笑了,很愉快的样子。
她忍不住一推桌子,站了起来。
舒予白余光一直看着她,不由得一怔。
“怎么了?”萧衣问。
舒予白已经听不见萧衣在说什么了,只注视着南雪,见她一言不发地离开饭局,白色大衣的衣摆倏然消失在走廊转角。
“我去看看她。”
舒予白站起身,追过去。
外头寒冷极了,没了暖气,冷冷的空气四面八方钻来,湖边结了冰,仿苏州园林式的假山上落满积雪,一条石子路往白墙黛瓦的月洞门引。
南雪站在石子路尽头,察觉到身后的舒予白,脚步渐渐放缓了。
她站在门前,微微侧过身,露出半张小脸。
乌檀木一般的发,发梢儿轻轻扫着下颌,堆在格子围巾上。
她把手插在大衣侧兜,樱桃似的唇,衬得一张冷淡的脸格外娇俏,不惹人厌,反惹人怜。
像个小孩儿似的。
两人无言片刻,舒予白简直拿她没办法,心底轻叹。
“怎么了?”她小跑着去,问:“里头闷?”
这语气半是纵容半是宠溺。
南雪转过身,瞧着她,看见她眼底的柔情,似乎气已经消了一大半:“那个萧衣,”她足尖踢了踢积雪,说:“她不太好。”
舒予白诧异地看着她:“为什么?”
南雪面无表情:“不为什么。”
舒予白啼笑皆非:“我觉得她挺好。”
南雪瞥她一眼:“哪儿好。”
“性格,脾气,甚至是专业......总之,跟我挺合得来。”
南雪不说话了。
舒予白微微低头,看着南雪把雪地踢的乱七八糟。
好一会儿,舒予白才发现她似乎有话要说,耳朵尖尖已经一片绯红,也不知是天冷冻的,还是怎么回事。
“那我呢。”
南雪憋了半天,终于小声地问。
舒予白:“?”
南雪的脸颊更红了,她转向一边,压根不看舒予白:“没事了。”
舒予白慢半拍明白了她的意思,唇瓣颤了颤,轻声道:“你和她不一样。”
南雪看着她,问:“哪不一样?”
她的表情干干净净,纯洁的跟白纸一样,似乎什么都没多想。
舒予白的心脏从没这么难受过,她看了会儿天,把眼眶的热意憋回去,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她是恋人,你是朋友。”
“......”
南雪盯着她,好一会儿,问:“那,是她重要,还是我。”
舒予白弯下腰。
南雪凑近,问:“你说啊。”
舒予白说:“你重要。”
不知怎的,她的声音有怪,似乎在发抖。
她蹲在雪地里,下颌滴落下一滴热泪,把雪地烫出一个细小的洞。
舒予白穿的单薄,薄薄的毛衣崩在脊背上,长发被风吹的有些乱。
南雪看着她的腰,那么细,脊背那么瘦,像是有些脆弱的错觉。不知怎的,一瞬间她生出了想要拥抱的欲望。
可下一秒,舒予白就站起身。
“外头冷,回去吧,也快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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