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老王爷爱看的电视剧里,总会有砍头的场景——
是在一个露天的闹市口,穿着红色露.胸褂子的叔叔,高举一把看上去就很重的刀......
以往,每每到这个时候,爷爷总会用手遮住他的眼睛,就算最后等来的只是一句:“刀下留人”。
可是席朝雾知道,真正的刑场并不是这个样子的,更不会有人大喊“刀下留人”。
他闭着眼睛装睡,安然的手轻轻拍抚他的胸口。这个安然,有时候很温柔。
比如现在,就像流水一样能带他淌进梦乡。
“葛嗝(哥哥)、系探(是看)拔拔么?小安、想拔拔了哦!”
幼小的席六安巴掌大的脸上,有两道血痕,从脸颊横穿右眼,止于斑秃的头顶。可她好像不知道疼和丑,还是特别能自娱自乐,“小安、亲亲小唔(小雾)、唔(雾)不沓(不痛)啵~”
“你在外面等我,和姨姨一起。”
席朝雾不想见到她,就是因为她哭,才没有卖得成!
他板着脸,将妹妹推开:“我现在能进去了么?”
那个开门的女警长什么样子,席朝雾已经记不清了,但他却对灰蓝警服上的别针印象深刻。在月色之下,它闪着森冷的寒光,在对自己浅笑。
女警:“这、你......你没有家人么?要不然,姐姐帮你把——”
“这是《死刑执行书》,”席朝雾强装镇定,抖开A4纸,指着上面的名字说道,“长子、席朝雾。”
矮墩墩的小男孩尽量强迫自己面无表情,在得到应允后,哆嗦着小手,又将纸张折好,塞进外套口袋。
真正的死刑场,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自建平房。外面一个敞开门的堂屋,三面铁栅栏围着的里屋,黑漆漆的看不见深处。
爸爸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穿着一身席朝雾从未见过的、特别丑的黑西装。
“你来干什么!你和你外公回去!给我滚——”
“爸爸,他说只有半个小时了,”席朝雾憋着气嚎了一嗓子。
他不知道该怨谁,只好将视线瞪向窗外,恶狠狠的,像一匹嗜血的小狼崽。
狱警看到他这么小,似乎于心不忍,摸着后脖颈转过身去:“和儿子聊聊吧,一起、一起吃个团圆饭。”
席朝雾出去的时候,席六安已经睡着了。他憋住眼泪,却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最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性,直接将妹妹从女警的怀里扯了下来。
女警:“哎、你不能这么——”
“不要了,我......席覃(qin)川我们不收、不收了......”
说完,他不管席六安走不走得稳,拽着妹妹就往外冲。他无比希望女警阿姨能快点关上大铁门,最好他能变身飞毛腿,一下子带着六安飞离这里......
“嘭——嘭嘭——”【注】
五六年过去了,席朝雾也问过小妹,当年在那个荒郊野外为什么哭叫不止。
席六安总是瞪大眼睛望着自己,一副又呆又傻的模样。所以,最后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他有没有跑过天亮之前的枪.响。
......
“嘭——”
“哎吆,不好意思啊,周主任,撞坏你个杯子。”安然坐的时间久了,等到周主任来拔针管,腰部以下已经处于全麻状态,“回头我去店里给你找个更大气的!”
“我才不要!你那店里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杯子啊!”周主任嘱咐了两句,外面就又有人叫了。
不过他说得没错,安然的小店无论餐具还是布景,委实不太符合中老年人的审美。
景区特色店嘛,肯定得符合当代年轻人的潮流审美不是!
安然捡完地上的玻璃残渣,才发现席朝雾已经坐起来了。小孩脸颊红扑扑的,虽然依旧没什么精神,但是!真的软糯糯的一只,一看就很好捏!
“怎么样?我再摸摸烧不烧?”安然暗戳戳地向小孩伸出魔爪......
“咕叽咕叽”好软哦!
“咕叽——”
席朝雾侧头躲开,斜着眼面无表情看他:“别动!”
好吧!安家镇宅大神又无声无息地杀回来啦。安然遗憾收手:“不烧了,领导,我们能起驾回家了么?”
社区服务站离家走路也就四五分钟,安然到家还忙着热粥,席六安已经留了字条溜了。至于究竟是上补习班还是干什么,他打算回来再算账!
“过来,我放了燕麦芽,你喜欢吃的。”安然家真的比较小,客厅放了一张双人床,连带着餐厅看起来都可怜兮兮。
席朝雾坐在老旧的椅子上,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就更加惹人心疼了。
“我们宝宝这是要大哥喂么?”安然逗他。
“宝宝”这个词,除了最近席朝雾说胡话需要哄,安然一直都只拿这个词揶揄他。
果不其然,十三岁的小古板,立刻飞来一记眼刀。
餐桌上粉色小兔子碗里冒着热腾腾的雾气,席朝雾手里被安然塞了一把汤勺,兀自盯着燕麦粥发呆。半晌,才抬起头淡淡说道:“你吃过死刑犯的早餐么?有一个鸭腿。”
说完,他好像对安然僵住的样子,十分满意。几乎是立刻勾起嘴角,塞了一口滚烫的热粥:“粥放糖了么?我喜欢吃咸——”
“席朝雾!”安然赶忙将自己喝的水杯喂过去,“死孩子,你嘴是水泥砌的啊?烫掉你一嘴牙!”
“还行吧,”席朝雾死皮赖脸,继续说着讨人厌的话,“比鸭腿好,都冷了,土腥土腥的!”
“......吃还堵不上你嘴啦!”
安然一直觉得,席朝雾这个小孩特别好养,基本什么都吃,唯一挑食的就是不吃鸭肉。
是那种到嘴就吐的不能吃。有时候,家里还是会做一点儿。他也会趁此机会,揶揄小孩两句。
可现在,他突然觉得——全世界的鸭子都该死!
“小安呢?”席朝雾不言不语咽下最后一口燕麦粥,气色倒是好了不少。他似乎觉得之前的话,委实任性了一些,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和安然没话找话。
“打包撵滚蛋了!”
安然在修一直没怎么用过的老电扇,就是几年前从老王爷那儿接回来的那个。因为扇叶特别大,每每开起来都呼啦啦作响,他没敢让两孩子用,一直放在厕所落灰。
“你别修了,”席朝雾收拾好书包,单肩背在身上,“我想和你去店里......”
安然抬头望了他一眼,刚到嘴的话就被对方衔了去。
席朝雾:“我就坐在最里面,穿长袖衫!”
安然:“......”
因为店里的需要,安然去年考了驾照,车买的是二手五菱,除了丑,它没有任何缺点。
安然刚上车在系安全带,就听见后座门开的声音:“你怎么坐后面去了?后面有货,蹭脏你衣服......”
“车里热,”席朝雾带上车门,贴着边靠着看他,“我坐后面,你开空调。”
安然对着后视镜翻了个白眼:“矫情,你寒碜我呢?就我这车,有空调和没空调,有区别么?!”
席朝雾听了话,也就是抿嘴浅笑,投射进车窗的烈阳漾在脸上,半大的少年青涩又脆弱。
安然没再说什么,“哒哒哒”地将车驶上正道。过了好一会儿,后座的少年,抱着书包小心翼翼问道:
“大哥,我是不是很麻烦?”
安然瞥了他一眼,心里叹息:养了三四年,这小孩也就看着乖,心思贼多。天天和老子遮遮掩掩,犹抱琵琶半遮面,真不是个痛快人!
可心里到底还是舍不得。因为他无法切身体会,是直面父亲被枪毙痛苦,还是连给父亲收尸的能力都没有更痛苦。
他曲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弹在方向盘上,沉声应道:“你觉得老师这个职业怎么样?”
“什么?”
安然时不时瞥眼倒车镜,瞧着小孩古怪的面色,就知道对方肯定又想远了。于是,也不再委婉,单刀直入道:“没想把你送寄宿学校!我就是问问你‘老师’这个职业,是不是挺受人尊重的!”
席朝雾不明所以,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你觉得受人尊重就行,”安然将车停在店门口,却不急着下车,“你知道医科大,最受尊敬的老师是谁么?是大体老师!小屁孩,知道什么叫‘大体老师’么?”
安然没等席朝雾反应,侧着身子拽着小孩的衣领,拉了过来。他动作和语言都不怎么温柔,好似憋着鼓气,不臭揍谁一顿,就浑身难受:“不懂就自己去搜!滚进去,做你作业去!”
安然的小店,经过三年的经营,现在已经不止做早餐小点了。他十七岁那年给自己报了个新东方,老王爷也仗着战友情,给他调了好几个大厨老师。
虽然味道上没做到绝对,但借用摆盘和部队特色,到底是吸引了不少游客的光顾。此刻临近中午时分,主厨一进门,不少游客都向他投以“好吃”的目光。
“你赶紧的啊,我瞅着王爷快火山爆发了啊!”因为国家整改,连着社会青年们一起,一锅端了。前任社会大哥李峰,不幸成为曾经小弟的帮厨兼服务员。他撸着袖子托着托盘,说起老王爷来依旧是一副“怕怕”的样子。
“成,我现在过去。”安然想着之前被席朝雾一搅和,还有封邮件忘了回,边走着边划拉着手机......
“哎,对不起了——”
“小心。”
被撞到的男人在打电话,手机横在安然和他中间,里面传来令安然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阿俨,你找到那家店了么?我要三个小米饺、一份汤圆桂花酿......”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医院乖一点,阿姨他们应该下午就能到了......”
安然僵直着脊背,死死盯着男人的背影,恰巧席朝雾也推门进来,和含笑轻语的秦墨俨,擦身而过。
“大哥,你在看什么呢?”
“他能盯谁?盯帅哥呗!”送完饮料回来的李峰,甩了个文件夹过来,“囔,刚才那帅哥的,他打包带走,现在位子我给妹子了!”
安然手忙脚乱地接着,却还是让文件夹掉在了地上——《器官移植知情同意书》
签字人:黄浩南
关系:表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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