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湖村的天亮和人们的所有认知都不相同。
只要是行星环绕恒星,就必然存在破晓。
然而双湖村的天亮,没有任何过度。
当众人察觉到天亮起来的一瞬间,天空便直接成了烈日当空的正午模样,太阳正悬在头顶,即将到正上方。
没有人能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随着太阳的亮起,周围的一切被照亮了,众人也终于第一次在阳光下见到了彼此的相貌。
季燃下意识先向祁执看了一眼。
身边的男人似乎和夜色里的也没有什么区别,个子极高,肩背挺拔宽阔,虽然身上沾着大量灰尘,但看起来依旧可靠、得体。
“原来小朋友你看起来这么小。”祁执表情依旧冷静沉稳,语气里却带了些轻快。
阳光下,少年皮肤极白,瞳孔颜色极浅,发色也偏褐,这让季燃整个人看起来像精致易碎的艺术品一样,即使经历了一夜的惊吓,脸上却依然带着少年的朝气。
祁执突然想起,自己第一眼看见季燃的时候。
当时他觉得,这个少年或许是个好看的麻烦。
现在想来,好看是真的好看,比自己预料的还要好看上许多。
在阳光下,这个少年宛如一尊从未氧化的古希腊雕塑。
然而或许季燃从来都不是一个麻烦。
虽然经验不足,却足够冷静,从未退缩,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麻烦。
天一亮,队伍里的三个女性也不由自主轻松了一些。
阿塔莉亚开始缠着罗塞莉问她的睫毛为什么这么浓密,原本表情极为凝重的沈夜阑也稍微释怀了一些。
所有人的心情都随着太阳的出现开始变好。
一直恍恍惚惚的艾尔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脑袋,跳起来道:“对不起!我昨天被吓糊涂了,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艾尔是一名哲学家,纤细敏感,昨天在祠堂照顾病人时目睹了阿伟的死,被吓得恍惚到了现在。
此刻才缓缓说出自己昨天从病人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
“我听见有病人说……”艾尔试图模仿出病人的样子来,歪着脑袋,用奄奄一息的语调说道,“他们说,快逃,逃出去……千万别吃……费先生死了……”
“还有呢!”季燃一惊,连忙追问下去。
费先生死了。
这是原本的故事走向,现在终于出现了能和故事吻合的事件。
“他们还说,符……不能让费先生再造出符……”艾尔不明所以地重复了一边,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这个小村有太多秘密。
像苍老猫头鹰般死死盯着众人的村长、不知道究竟为何存在的疫病和尸体、行为奇怪的费先生、吃人的壶、倒错的时间。
总有什么是被遗漏的线索。
“符。”祁执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们见过符吗?”
沈夜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理所当然地接话:“不就是那种黄黄的纸吗,上面画着各种奇奇怪怪的符号,我们演戏也常用。”
祁执垂眸,看了看面前折射波光的河流,沉声道:“壶中洞天的故事发生在一千多年前,那是造纸术刚刚发明的时代,纸张极为稀有——”
季燃靠着棵树,有些倦怠地坐在低矮的树杈上,将小腿蜷缩起来,像一只打算冬眠的小熊,在午后的阳光下有些困顿,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头,听见祁执的话,猛地抬起头,险些从树杈上滑下去。
“困了?”祁执不动声色地托住季燃滑下去的腿,向后靠了些,让季燃撑着自己的肩头继续打盹。
午后的阳光是这惊心动魄的一晚后,唯一还让人觉得自己活着的存在。
季燃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小熊睡衣的耳朵被压皱了,可怜巴巴地贴在祁执肩头。
祁执的声音顺着骨骼传进耳朵里:“在古代,纸张尚未发明的年代,我们就已经有了巫术,符也应运而生,从龟壳上的甲骨文到青铜器,再到后来的竹简,纸张不是文字的唯一载体。”
就像电视剧里,调兵遣将的虎符一样。
“我想起来了!”季燃朦朦胧胧地弹起来,趴在祁执肩头,高声道,“是竹杖!故事里,费长房涉葛水时,杖符丢失,为众鬼所杀,当地百姓如丧考妣,将其葬在了葛水边,并在附近的高处建仙翁庙,世代祭祀。”
竹杖,才是真正的符。
听见竹杖,众人的脸色不约而同地变了一下。
艾尔说,那些病人念叨过,“不能让费先生再造出符。”
也就是说,食堂外的那片竹林,就是符的原材料。
那片格外翠绿、以至于和村子不在一个饱和度上的竹林,是符。
是费先生驱使鬼神的符。
“也就是说,费先生正试图重新制造能驱使鬼神的符?”沈夜阑问道。
季燃点点头:“而所谓的鬼神……应该就是那些村民,还有……我们。”
费先生失去了符,也就失去了之前能驱使的鬼神。
想要重新获得力量,就算再次拥有了符,也必须拥有能够被调配的鬼神。
所以罗塞莉才会在乱葬岗附近听见属于索菲娜的声音——
被壶吞噬的人,最终会变成费先生的奴隶,被费先生驱使。
“那我们难道要帮费先生把得病的人都变成鬼?或许这就是我们在这个世界的任务?”张国福跟在众人身后,老实巴交,有些摸不着头脑。
祁执冷笑了一声:“按照这个思路,或许所有人都变成费先生的鬼,才算顺了他的心意。”
没人能说得清,到底是先有了病人,费先生才开始把将死之人变成鬼。
还是因为费先生在尝试将人变成鬼,所有才有了这些病人。
“那你说怎么办?”张国福对祁执的态度十分不满,不想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
祁执骨节分明的手指指了指天上明晃晃的太阳:“我们一直都有任务,只是你们忘了而已,我们的任务不是解救任何人,也不是帮助任何人,而是找到一盏灯,点了它。”
季燃喉头咽了下,惊道:“我们居然都忘记了,不管费先生如何,我们唯一的目的都只是离开这里。”
“还有一个问题。”沈夜阑冷静下来,“那么费先生的药又是怎么回事?村里的病人为什么要我们别吃药?”
如果费先生的目的是把人变成鬼,又有什么必要给大家分药?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你们知道钡餐吗?”祁执说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季燃不明所以,但还是很配合地点了点头:“照X光用的造影剂,用来在X线照射下显示消化道病变,是这样对吧?”
祁执眉梢微微一样,看着少年瞳色极浅的眼仁:“没错,钡餐的作用是一个标记,或许,费先生的药也是这个原理,吃过药的人,就是可以成为鬼的人。”
没吃过药,就不会被当成目标。
只有吃过药,才能被费先生的壶转变。
吃过药之后,身上便有了和鬼神相似的气味,因而才不会被鬼神袭击。
这也是祁执昨晚能够在乱葬岗和费先生面前自由行走的原因。
张国福原本还对祁执有些怒气,听完这句一拍大腿:“对!杨重庆没吃那个药!”
所以他没能被壶吸收,而是完整献祭给了竹杖。
事情梳理到这个地步,很多东西都明朗起来。
费先生在一次意外中失去了能够驱使鬼神的符,或许也失去了生命。
不知道以何种方式继续存在于世间后,费先生想要找回失去的力量,于是重新开始创造符和鬼神。
而现在的问题就在,这个线索和灯有什么关系。
“祁哥……”季燃犹豫地看着祁执,“你说……如果索菲娜她们变成了鬼,那是不是意味着她们的意识其实还活着?”
虽然和自己来自不同的星球,但那些人本质上和自己都是同类,季燃不确定自己能否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死在费先生的欲望之下。
“切,你有病吧?”阿塔莉亚用三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起白了季燃一眼,语气有些崩溃道,“死都死了,你又不认识他们,干嘛操心这个?”
众人沉默地看着阿塔莉亚,没有说话。
虽然这话太过无情,却是不争的事实,他们现在自身难保,就算那些人的灵魂依然存在,又能怎样呢?
“你想救他们吗?”祁执静静垂眸看了一眼季燃,“这可能做不到,但我或许能做到其他的。”
他的眼神沉稳坚定,并不是在开玩笑。
季燃有些惊讶,拧着眉毛,小声道:“我也没觉得能救他们,只是有些……于心不忍。”
同样是一条生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任谁都会不甘心吧。
“我想,他们的灵魂现在应该还寄宿在费先生的壶里,被费先生驱使。”祁执看向药房的方向,惨白的日光照得有些刺眼,落进祁执眸子里,却依旧是漆黑一片。
祁执和季燃并肩坐在树边,随手摆弄着树叶,声音镇定温暖:“我们或许能和他们的灵魂说上最后几句话。”
“要去你们去,反正不关我事。”阿塔莉亚不满地嘟起嘴,见没人搭理自己,闷闷不乐地跑去河边,梳理起自己的头发。
还在讨论的时候,天突然又黑了下去。
和天亮时一样,没有任何征兆,天空一下被浸入了浓稠的墨汁里。
众人立刻慌乱起来。
张国福嚷嚷着:“这天一共才亮了多久?怎么又天黑了?”
艾尔在他身边,手忙脚乱重新点亮灯笼,叹了口气:“这样下去,我们连时间都没办法掌握,这世界也没有任何电子设备存在的痕迹。”
祁执看了看已经一片漆黑的天空,估算道:“天十一点多亮了,我们在河边调查、讨论、休息,总共过了大约两个小时,现在应该是下午一点多。”
不论是几点,都不是天应该黑下去的时间。
刚刚好不容易振作一些的气氛,此刻又变得死气沉沉起来。
“祁哥,你还记得昨天的日落吗?”季燃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祁执颔首,语气肯定:“昨天也是这样的,天在某个瞬间突然黑了。”
“唔……”季燃托着下巴,像是在思考什么。
这天色显得太过反常,哪怕已经知道双湖村的时间存在错位,但依然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样的状况,并不是时间错位就可以解释的,如果只是错位,那么天色应该会按照自然规律,在适当的时候开始破晓,在适当的时候开始日暮,然而双湖村却并没有破晓,也没有日暮。
“祁哥,你说到底要怎么做,天色才会变成这样?”季燃怎么想也搞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习惯是个怪东西,没有人能抵抗得了惯性思维。
“什么感觉?”季燃还在思考的时候,视线突然被什么东西完全遮蔽了,祁执附在耳边低声问道。
“啊?祁哥你干嘛啦?”季燃一双温热的手遮住眼睛,瓮声瓮气地发问。
“现在呢?”祁执又将捂住季燃眼睛的手移开了,轻轻弹了弹季燃的脑门,正午的光线骤然落进眼睛里。
季燃猛然反应过来,盯着祁执:“我懂了!”
这个世界上,只要一颗行星围绕恒星运动,就必然存在日升月落。
除非——天地并不真正运动,而是被某个东西覆盖又移开。
他们所在的世界,被遮蔽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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