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暗下来,空气也变得有些冷。
壶里的世界没有月亮,只有一轮完全的黑暗,让人觉得阴森可怖。
祁执将众人聚集在一起,漫不经心地指着地上的图案:“沿着河流的六个建筑,算上我,我们现在需要六个人守阵。”
剩余的人面面相觑,纷纷向后退了一步。
场面顿时有那么一些尴尬。
毫无眼力见的格里第一个开口说话:“那什么,虽然我很想给大家出分力什么的,但是我实在是胆小……”
沈夜阑瞥了一眼将近一米几的男人,嗤笑着收回眼神,嘴角却依然带着笑意:“说吧,要我们怎么做?”
祁执慢悠悠道:“按照顺序来吧,食堂的负责人是张国福和杨重庆,现在杨重庆死了,张国福?”
被点到名字的张国福浑身一抖,扑过来就想挥拳,又看了看祁执高大的身材,将手缩了回去,外强中干地开口:“要……要我做什么?送死的事我可不做!”
祁执冷冷道:“不需要,阵的每一个方位都需要有活人镇守,你保证自己活着站在井边就行了。”
药房是祁执和季燃的地方,众人直接默认了祁执会去。
“祠堂,老头,你留着?”祁执冲石黑善一扬了扬下巴。
老头立刻开始摇头,脸上的皱纹在摇头时晃成更深的沟壑,十分虚弱地将自己和责任摘得一干二净:“咳……我觉得……我可能太老了一些,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岂不是耽误了大家逃生……”
听起来像是为了所有人着想,其实说到底,还是贪生怕死。
季燃听得一阵恼火,已经打算开口说些什么了,谁知道格里一听,立刻接话道:“好像也有道理,老头万一挂在祠堂了,我们不就完蛋了么,还是我去祠堂守着吧。”
众人集体露出了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连刚刚苏醒没多久的阿塔莉亚都嫌弃地看了眼格里,掀唇虚弱道:“白痴。”
季燃扶着额头,实在受不了格里的智商,被人利用了还沾沾自喜。
不过好歹这个问题也算是解决了。
最终,在洗衣房收阵的是沈夜阑,在小院里的是罗塞莉,村长的小屋则交给了艾尔。
无所事事的石黑善一跟着前往药房,负责照顾奄奄一息的阿塔莉亚。
季燃同样跟着祁执前往药房,打算下井确认小壶的入口。
没一会,大家就都到了各自的位置。
漆黑的村子上空响起了几声口哨,划破了夜色。
“准备好,该下井了。”祁执捞了一把季燃,瞥向身后,动了动唇。
季燃心领神会,冲着石黑善一露出一颗小虎牙:“善一爷爷,你在这里照顾好阿塔莉亚,如果做什么小动作的话——”
少年突然伸出手,指了指井口:“我们把你带下去,就算不带上来,这里可没有人会发现。”
石黑善一坐在阿塔莉亚身边,一个哆嗦,像是被少年偶尔顽劣的样子吓得不轻。
季燃勾唇一笑:“爷爷,我们走了,您保重,可别做什么让我们把你带下去的事。”
说完,季燃突然想到了什么,靠近石黑善一,蹲下身,从老头身上摸走了什么东西。
石黑善一犹豫了片刻,抹去了所有伪装,苍老的声音里透着狠毒,眼神里满是阴鸷:“其实,他不需要救你出来,是这样吗?”
季燃没有说话。
“你破坏了小壶里的符咒,不管能不能离开小壶,我们都能得救。”石黑善一的嘴角扭曲,满脸皱纹仿佛被填满了阴毒,哂笑着说出了最可怕的事实,“如果我是那个小哥,只要你能完成任务,我才不会管你的死活。”
季燃向身后看了看,祁执正在忙着什么,没有看这里。
井边一片寂静。
正当石黑善一认为自己成功吓到了季燃的时候,少年轻声开口:“我愿意下去,是希望你们所有人活下来,祁哥愿意救我最好,不愿意也是我自愿的。”
他不想解释更多,但不知为何,季燃笃定祁执一定会救自己。
没有任何理由,季燃自己也说不上来这种自信是从何而来。
与此同时,祁执转身从药房里拿出了一捆绳子,在井边捆好,伸手扥了扥,确认了强度。
季燃有些好奇地打量那个绳结:“这个绳扣,好像很专业的样子,祁哥你怎么什么都会?”
祁执握紧绳子,站在井口,黑沉沉的眸子垂下,似乎不想解释的样子:“凑巧学过。”
季燃敏锐地察觉到祁执不想提起游戏外的一切,十分自觉地闭上了嘴。
“我先下去,在下面接着你。”祁执噙着微笑,目光移到季燃身后的小熊尾巴上。
季燃站在井口,望下去时下意识打了个抖,灰扑扑的尾巴也跟着抖了抖,像一团芝麻味儿的奶豆腐。
祁执的视线黏在那团尾巴上,唇齿开合间,犬齿被灯笼的光线照亮,抵着犬齿的舌尖露出一抹。
这个笑容充满压迫感,转瞬即逝,下一秒,祁执又变成那副玩世不恭、略显轻佻的模样了,以至于季燃觉得自己可能是看走了眼。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祁执收起笑容,攀上绳子,将绳子在手腕上绕了几圈,顺着井开始下滑,季燃在祁执头顶,为他提着灯笼照明。
随着动作,祁执的胸肌被绳子勾勒出来。
井其实并不算深,但灯笼的光线完全无法照到井底,祁执下了一半就已经看不见影子了。
“祁哥?”季燃握着绳子,头探进井里张望着,“祁哥你还安全吗?”
井底没有声音。
片刻后,祁执的声音穿透了空洞的井底:“握紧绳子,下来吧。”
季燃闻言,小心翼翼地抓紧了绳子,将灯笼吹灭,丢了下去,随后蹬着井壁开始慢慢向下。
绳子原本大概是采药人使用的,十分粗糙,季燃生怕掉下去,握得很紧,掌心立刻感受到了火辣辣的疼痛。
绳子上有些湿润,季燃握着时感到有些滑腻,但多少也缓解了掌心最嫩的皮肤被绳子摩擦带来的灼热感。
井下,祁执点亮了灯笼,光线照亮了一片漆黑的井底。
季燃握紧绳子,向下看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腐朽的潮湿气味。
腐烂尸体散发的浓重恶臭,交织着井底微弱的瘴气、苔藓潮湿的腥味,令人作呕。
“唔——”季燃想腾出一只手捂着鼻子,然而实在没有多余的手,于是不得不皱着鼻子,委屈巴巴地盯着手里的绳子。
看了几秒,季燃愣了愣:“祁哥,绳子上的血是你的吗?”
祁执没有作声。
显然,那些血迹是属于他的。
即将落到井底时,祁执扬手撑住了季燃。
少年体重很轻,撑着祁执的肩膀缓缓落下,浅琥珀色的瞳孔为了适应光线,微微眯着,像冬眠醒来的小熊。
季燃落脚时,感觉自己仿佛踩在了一片苔藓上。
等光线照上去,他才发觉,哪里有什么苔藓,脚下满是鲜血、肉块,偶尔有几具完整的尸体。
季燃脸色一变,努力稳住呼吸,不由自主地靠近祁执,环顾四周。
“果然。”祁执和季燃的目光一起落在了面前的壶上。
那只小壶,果然就在这里。
那是一只极为古朴的小茶壶,和每一个死者身边出现的都一样,一样的色泽,一样的大小,一样的纹路,一样令人望而却步。
看见这个壶,这两天来那些烙印在视网膜上的尸体、剥离身体的肌肉和血管、形状可怖的死法就再次回到了眼前,令人作呕。
“这壶为什么碎了一次又一次,还是在这里?”季燃刚刚运动过,嘴唇泛着晶亮的水色,瞳孔也泛着水光,在昏暗的井底成了唯一的亮色。
祁执盯着少年的瞳孔看了几秒,仿佛是想在这个完全超现实的世界里寻找到一星半点属于真实世界的假象。
季燃是鲜活的。
一个鲜活的少年,即将为了剩余所有人的生命,迈进生死未卜的未知境地。
这很残忍。
祁执黑沉的眸子移开,盯着井壁:“大概,那些壶的作用只是一个通道而已,砸碎一个壶只是关闭了一个通道,而这些通道,最终都会联通到这里。”
说完这些,他心有些累,从口袋里摸出了烟:“这鬼地方只有一个好的——抽烟也不怕得肺癌了。”
察觉到祁执的神情,季燃垂眸挤出一个笑容:“肺癌在这地方,应该算是个不错的死法了。倒不如说,能活到得了肺癌再死,那简直是福大命大。”
祁执愣了,掐着烟始终没有点燃,叹了口气:“你在安慰我?”
季燃耳朵微微发红,低着头嗫嚅:“也算是安慰我自己吧,毕竟……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从这壶里出来。”
“如果真的出不来。”祁执哑着嗓子,修长的手指抵着季燃的额头,有些懒散地晃了晃,“我进来陪你。”
季燃脸色瞬间僵了,微微后退一点,让开祁执的手:“祁哥,你没必要这么做,我进去就是为了让你、你们都活下来。”
“让你进去,是因为这是利益最大化的最好做法,用你一个,换所有人活下去的可能性。”祁执一只手擦着季燃脸颊,握住了少年的后颈,将额头抵了上去,仅仅是一个触碰,转瞬即逝。
拉开距离后,祁执看见少年眼底,语调依旧带着玩世不恭的慵懒:“进去陪你,是我的个人选择。”
井底阴寒,一脚踩下去,满地湿滑的血液,少年背上很快爬上了一层冷汗。
“知道了。”季燃点了点头,“为了让你活下去,我会出来的。”
少年说完,走向了壶,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壶。
不过是转眼之间,井底就失去了季燃的踪影。
……
一个和药房一样的小屋。
桌椅摆放都一模一样,博古架上,放着一根竹杖。
费先生穿着一身长衫,坐在桌前,静静看着季燃:“你来了,你还是来了。”
昨天还面目狰狞、肢体扭曲的费先生,现在又和普普通通的人一样了,白净的脸色毫无血色,干瘦手指叩着桌子,语气里竟然还带着些许如释重负:“既然你来了,那就留在这里吧。”
季燃一愣,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小小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半点人类生活的痕迹。
费先生的脸上也不存在任何“计谋被毁”的懊恼、愤怒。
季燃盯着费先生,半晌,突然反应了过来:“你是费先生,但你不是费长房,对吗?”
费先生敲了敲桌子,没有任何血色的嘴角裂开一条缝隙:“那你觉得,我是谁?”
季燃轻咬舌尖,试探道:“你和我们……是一样的吧。”
“你很聪明。”费先生握着竹杖,药房周围响起了鬼神的呼啸。
季燃半闭眼睛,握紧手心,屏住了呼吸。
如果费长房不在这里,那究竟要怎样?
“费长房用救治瘟疫的名义,招募好心人进村。”费先生看着天花板,漆黑的眼仁一瞬不瞬,“然后,我们全都变成了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
季燃心道,不一样,我们不一样。
你是故事里的人,而我们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费先生还在自顾自讲着故事:“我也不知道我该算最倒霉的那个,还是最幸运的那个——费先生的药,我一颗都没吃过,于是,我就成了那个被困在这件屋子里的人。”
他只是费长房的替身,帮助费长房出面欺骗那些前来“救治瘟疫”的好心人。
村子里从来就没有人,只有一茬又一茬的好心人。
季燃意识到,他们照顾的那些人,也是之前被骗来的。
不论鬼神、尸体还是病人、村民,他们都曾抱着一腔热血,以为自己将要拯救一个被病魔笼罩的小村,殊不知,最终却成了不人不鬼的帮凶。
屋外,鬼神呼啸不断,屋子里连气温都降低了不少。
季燃盯着费先生看了好几秒,问道:“那么,费长房已经死了?”
费先生摇了摇头,指向满是斑驳的天花板:“他一直在看着呢。”
天花板上只有死去的蛾子,斑驳的暗黄污渍黏在天花板上,令人作呕。
“小火苗。”有空洞悠远的声音从虚无处传来。
季燃看着天花板上一只蛾子尸体,反应过来,那是祁执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人鬼殊途,费先生并没有听见祁执的声音。
季燃没有敢表现出太过激动的情绪,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费先生,继续刚才的话题:“那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费先生把玩着手里的竹杖。
翠绿的竹杖上刻着歪七扭八的符文,敲击地面时,那些无形的鬼神仿佛会跟着震颤一样,整个破旧的小屋都降温了几分。
“你会取代我。”费先生说,“欺骗每一个走进这个壶里的人,将他们变成鬼,他们,所有人,都在恨你。”
仿佛是为了呼应费先生说的话,那些充满了空气的鬼尖啸起来,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季燃盯着那根竹杖,暗自捏紧了兜里从石黑善一那里摸过来的东西,绷着嗓音问道:“我想问个问题,那颗药,如果吃了,会发生什么?”
费先生低头嗤笑了一声:“你在明知故问什么?如果吃了,费长房就可以把你转变成鬼,被他奴役、驱使,永无尽头。”
“哦,懂了。”季燃说着从口袋里伸出了手,手心依然攥着。
费先生似乎是察觉到了古怪,看着季燃的眼神有些戒备:“你想做什么?”
季燃摇了摇头,靠近费先生,从他手里接过竹杖:“要做什么是我的事,你的任务到此结束了。”
竹杖离开费先生手指的瞬间,这个苍白的青年开始分崩离析。
和之前不一样,费先生的身体没有任何裂口,只是单纯地在空气里消散。
“谢谢。”费先生的眼眶里似乎有些水光,泛出些许难以言喻的哀伤,又或者是解脱。
季燃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没事,现在开始,我来接替你了。”
这是没有吃过药的人才能做到的——
留在壶里,替费长房欺骗和自己一样的受害者们,来往于两个壶之间,成为费长房的使者。
使自己沦陷,也亲眼看着自己的伙伴们沦陷,最后,亲眼看着他们死于自己的竹杖之下。
而自己,也将变得不人不鬼。
不再活着,也无法死去。
不过是短短几秒,费先生的四肢和大半个身子就已经烟消云散。
“对了,一直忘了说,我的名字叫……”还没来及将最后一句话说完,费先生已经化作了一抔齑粉。
季燃扫了一眼那堆灰烬。
几秒之前,那是一个人,几秒之后,这堆灰烬和任何一堆灰尘没有任何区别。
与此同时,季燃开始感受到手中的竹杖带来的力量——
他的四肢开始和费先生一样变得僵硬。
莫名地,季燃感到一阵失落。
即便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全息游戏,但费先生看起来,和一个正常人并没有任何区别。
有属于人类的愤怒,有属于人类的共情,也有属于人类的悲哀。
“季燃?”虚空中,祁执的声音再一次传来,“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壶外,只要祁执将堵塞的井重新疏通,死水变成活水,泽水困的卦象被改变,困局就能被破解。
现在,只差在壶内破开费长房的符。
季燃握着竹杖,手指逐渐无法动作,勉强自己张开嘴回应道:“我准备好了,我有个想法……祁哥,如果一会……你看见我……请带我走。”
和之前石黑善一说的一样。
祁执没有任何必要救自己,只要破开费长房的符,外面的所有人都能获救,自己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
“恩。”
季燃看不见祁执的脸,只能在一片虚无里听见祁执应声。
少年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颗药。
竹杖被季燃投进火中,与此同时,季燃吃下了那颗药。
翠绿的竹子在火中熊熊燃烧,几乎片刻之间,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撕扯,有什么东西生拉硬拽一样,撕扯着季燃。
“祁哥,我吃了费先生的药。”季燃感觉自己的胸肺已经开始充血,说话时口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竹杖在火中噼啪作响。
撕裂的感觉越发强烈,季燃整个脑海中只剩下了彻骨的疼痛。
外面的世界,似乎也发生了什么,极为刺耳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壶内的空间。
“祁……”话还没有说完,季燃突然意识到——
他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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