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一片寂静。
季燃看不见井上的阿塔莉亚是什么样的表情,但依然能听出她傲慢声音背后的颤抖。
大概是因为没有人回应,阿塔莉亚重新说了一遍:“怎么?你们可以,我就不可以吗?老头!你听见了没有,背我过去,然后你爱去哪去哪!”
这番话让阿塔莉亚的心率上升,寂静中甚至能听见她的喘息声,然而她丝毫没有反悔的意思。
季燃犹豫地盯着昏暗的井壁。
现在,如果没有人前往村长的小院,那么用不了多久,从小壶里出来的鬼神、村外乱葬岗的那些尸体,很快就要吞没整个村子——
所有人在壶里,如同瓮中捉鳖,没有人能够活着离开。
“知道了。”祁执冷声道,“老头,你背得动她吗?”
石黑善一看起来干瘦得如同一棵枯树,但阿塔莉亚也没好到哪里去,从小壶里侥幸逃生后,更是让人感觉仿佛风一吹就要散架了。
季燃以为石黑善一会拒绝,然而没想到,老头咳嗽了几声,缓缓道:“知道了,我会带她过去,但你们别指望我会在那里守着她,我可不像这傻妞一样,心甘情愿去送死。”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阿塔莉亚在壶里被撕扯过,因为吃过药、反抗过,身体比起季燃更加千疮百孔,说话都有些吃力,但还是一字一句说道,“我们沃伦星的姑娘……生死都要自己掌握……”
这突然起来的情况,让季燃有些惊讶。
先前,他一直以为阿塔莉亚是个骄纵、任性的小女孩,但现在才发觉,虽然骄纵、任性这两个形容词没有任何问题,但即便如此,这个一头粉发、有着三只漂亮大眼睛的姑娘,也有属于自己的骄傲。
井上,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石黑善一一瘸一拐地背着阿塔莉亚走了,其间还混杂着阿塔莉亚的骂声:“轻点!你碰到我伤口了!死老头,我跟你说,等把我送到了,你爱去哪去哪,不许跟着我!”
井里一片漆黑,只有祁执疏通过的水源咕咕流出,季燃趴在祁执背上,小声嘟囔:“她也是个有意思的姑娘。”
水已经逐渐淹没了祁执的脚踝,祁执似乎很累的样子,呼吸微微有了起伏,却没有把季燃放进水里,点了点头道:“大家都是人。”
是人就有不同的情绪,不同的生长环境,不同的性格。
但只要是人,就都想活下去。
村外的尸体已经突破了村子,四处都是嘶吼和嚎叫。
没过多久,大概是阿塔莉亚已经到了村长的小院,头顶的夜空开始震动起来。
脚下的水已经逐渐超过了祁执的膝盖。
祁执将季燃朝背上又托了一些。
“好像可以了……”季燃咳嗽了一声,血沫落在祁执背上,让祁执本来就已经不堪入目的西装更脏了一些。
“嗯,大壶就要碎了。”祁执低声嗯了一声,但声音听起来并不喜悦,“这里是阵眼,我必须呆在这里,直到一切彻底结束,”
季燃小心翼翼伸手抹了抹祁执背上的血迹,做贼心虚地小声道:“我在这里陪你。”
“你其实可以走。”祁执被季燃逗笑了,捏了一下季燃的小熊尾巴,“小孩,我可以送你上去。”
虽然只是睡衣上的尾巴,其实在外面风尘仆仆,滚了两天,早就已经脏兮兮的了,说是尾巴,还不如说是一团麻团,但季燃莫名红了耳朵:“我不走!”
天空不断震动,四处传来尖锐的呼啸——
从小壶里出来的鬼神正在四处游走。
天空逐渐开始出现裂缝,金橙的暮色从天空的裂缝中露出,仿佛黑色岩石被融岩流过,一道道金橙填满了所有缝隙。
季燃轻轻拍了拍祁执的背:“祁哥,把我放下来吧。”
现在,他们的处境已经很简单了。
等大壶碎裂,灯的线索就会出现,众人就可以离开。
但没有人能保证,在这之前,鬼神会不会吞没村庄,又或者,井里不断上升的水会不会淹没季燃和祁执。
都是等死而已。
“小火苗。”祁执的体力正在不断流失,嗓音也逐渐变得喑哑,“我口袋里有烟,能帮我摸出来吗?”
季燃点了点头,偏软的发丝扫过祁执颈间,带来一阵痒意,将烟放进了祁执唇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抽烟?”
“就是这个时候才要抽烟。”祁执勾唇微笑,偏过头看着少年,“帮我点了。”
火光打亮。
季燃身上的伤口至今没有止血,手也随着失血开始不断颤抖。
少年的瞳孔里是浅琥珀色的光晕,被打火机微弱的光线照亮,又映着天上金红的暮色,显得熠熠生辉。
祁执转过头,轻吐了一口烟,沉声道:“小火苗,我们可能会死在这里,后悔吗?”
后悔吗?
这个问题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后悔主动进入小壶吗?
后悔为了一群完全不相干的人导致现在的处境吗?
后悔做了这一切吗?
祁执的烟逐渐飘散,淡淡的烟草气息扩散开,季燃嗡动鼻翼,声音虚弱道:“不后悔,没必要为已经发生过的事后悔。”
井的上方,鬼神的呼啸声不断。
天空不断震动、开裂,金橙逐渐弥漫了大半片天空。
祁执一只手托着季燃,一只手指向天空,低声道:“灯。”
天上,壶的碎片正在剥落,一道如同云锦镶边的光落了下来,却在某个角度突然产生了折射,季燃突然反应过来——
所谓的灯,就是这个壶。
对于正常的世界来说,这个壶的大小,正如一盏灯,包裹着光芒的壁垒脱落的同时,灯自然也就亮了起来。
这个壶,就是阻挡光线的壁垒。
壶破碎的同时,灯自然也就亮了起来。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季燃和祁执能不能在井底撑到灯完全亮起。
季燃没有说话。
现在,一切都只能看命了。
还在等待的时候,空气里呼啸的鬼神突然密集了起来。
井外,四处都是凄厉、尖锐的声音,令人感到毛骨悚然,行尸走肉的脚步声也逐渐响起。
井上,传来刺耳的声音。
季燃抬起头,突然愣住了。
“祁哥……”头顶射下的夕阳有些刺眼,季燃眯着眼睛道,“我们好像有救了。”
祁执吐出一口烟,没有回头,声音低沉:“怎么?”
季燃指着正在缓慢碎裂的天空:“他们,正在撞壶壁。”
那些游荡在双壶村上空的鬼神,放弃了属于自己的身躯,正凭着自己的一道意识,不断撞击着缓慢脱落的壶壁。
村庄的四周,响起了人们的呐喊声,玩家们也正在拼尽全力,攻破这个囚禁了所有人的大壶。
根据费先生的说法,这些鬼神是费长房用旅人们的意识制作成的。
费长房驱使、利用鬼神,也用他们不断吸引着一批又一批旅人,也包括这次的玩家们。
鬼神是坏的。
玩家们最初都是这样默认。
然而现在,这些鬼蛇却在撞击着壶壁,加速壶的分解,那或许……他们对玩家并没有恶意,最初只是被费长房驱使而已。
现在,符咒破碎,鬼神们也恢复了自由。
他们的意识变回了人类。
季燃猛烈咳嗽了一阵,用带着血沫的肺,朝着天空大喊道:“谢谢你们。”
空气里,呼啸声不断,一阵呼啸逼近季燃,在他伤痕累累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伤口——
有些长,但并不深,与其说是伤口,不如说是证明自己的存在。
费长房变成不人不鬼的存在已经很久了。
年复一年,一批又一批旅人被诓骗到这个小村,以为自己正在拯救世界,殊不知自己只是被费长房利用、欺骗,成为了为他所驱使的鬼神,又接着开始助纣为虐。
而现在,被黑暗笼罩的天空终于露出了暮色。
太阳回来了。
他们终于找回了自由。
季燃趴在祁执背上,水已经漫上脖颈,但不知为何,嗅着淡淡烟味,季燃突然感到了一阵放松,慢吞吞道:“祁哥,我叫季燃,今年十九岁,家在……,喜欢巧克力,讨厌柠檬,身高178,体重……,我……很高兴认识你。”
“嗯。”祁执点了点头,没有继续接话。
水位又上升了一些。
与此同时,夕阳逐渐下滑,即将落入地平线——
如果壶不能在落日之前破碎,那么灯就无法点亮,他们就会被淹死在井里。
“祁哥,你不想认识一下我吗?”季燃又问了一遍。
祁执垂着眸,烟只剩下了一个闪烁着微弱火光,祁执深吸一口气,将烟在井壁上碾灭了,烟头扔进自己的烟盒里,说:“我叫祁执,我相信我们还有很多机会认识彼此。”
季燃忍不住笑了,嘟囔:“祁哥,你连在游戏里,快死的时候,还这么讲文明吗?”
祁执道:“我们不会死。”
头顶,壶的最后一个碎片终于剥落。
一轮完整的夕阳出现在头顶。
鬼神的呼啸里似乎夹杂着压抑已久的大笑。
他们终于结束了被奴役的宿命,以人类的身份奔赴了死亡。
骸骨、灵魂,关于死的一切在阳光下消散。
漫天金橙,灯亮了。
水淹没了季燃的口鼻。
“祁哥,我们在外面见。” 这是季燃在壶里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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