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达半分钟的静默。
江户川乱步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眼睛一直笃定地注视这自己刚才指向的方向,于是,深知他实力的三人便也不眨眼,一直朝那边打量着。
在中原中也感到不耐烦之前,拐角边终于响起了鞋子和地面相撞时发出的摩擦声。一名身穿素色长裙的女性缓缓从阴影处走了出来,在江户川乱步锐利的目光中,她神色自若地回答:“竟然被你发现了啊。”
国木田独步眨了眨眼睛,确定这个人正是之前遇到的佐佐城信子。他一下子站起身,抢在江户川乱步回话之前开了口,气势咄咄逼人地朝着这名女性诘问:
“这起爆炸案是你做的吗?!”
佐佐城信子转过头,看向外头街道上如同炼狱一般的场景,嘴角勾起:
“没错,是我干的。”
江户川乱步冷眼看着这个女人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无所谓了,”佐佐城眉眼中闪过一丝疲惫,又淡的仿佛只是错觉,“反正我已经替他完成了复仇。到此为止吧,我已经满足了。”
她口中的“他”显然指的是苍之王。
国木田独步遇到过许许多多的罪犯,其中也不乏有佐佐木信子这一类束手就擒的类型,但是她却是第一个让国木田感到心悸的存在。
苍之王死了,但是他的信徒、他的理念并不会断绝,就如同被碾碎的野草,根|部一直在土壤下方蠢蠢欲动。而之前被国木田独步击败的苍之王的理想,也变成了压在男人头顶的巨山,让他难受到喘不过气来。
国木田独步对自己产生了疑惑——我践行理想的方式是否真的有哪里出了错?
这种念头平时一直潜藏在他的心脏里,偶尔会因为一些事情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但是从未像现在这样尖锐过,尖锐到国木田独步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感觉自己仿佛正在被深海中的捕猎者窥伺,又如同被挤压在了镜子内部,能够清楚明白地看到现实,却怎么也没法打破那层玻璃制的厚厚的屏障。
国木田独步知道,他不能被苍之王所吞噬,因为用违法手段实现的理想并不是真正纯粹的理想。
——这个念头本该像苍天大树一样枝叶繁茂,但是到了今天,男人才发现,巨树的根扎得并不牢。
江户川乱步转过头,看向国木田独步。青年垂着脑袋,瞳孔不同寻常地紧缩着,像是一根过分尖锐的针,要将空气中的什么东西密密麻麻地戳出血洞来。
黑发青年眯起眼睛,想道:
差不多了。
正如他心中笃定的那样,没过几秒,国木田独步就抬起头来,声音迷茫地向自己的前辈求助:
“乱步先生……”
话音未落,说话的人却因为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国木田独步顿了顿,用复杂过度,反而显得有些冷漠的眼神扫了佐佐木一眼后,继续道:“乱步先生,等到警察来了,我去主动自首吧。”
“自首?”江户川乱步皱起眉头,“你从头到尾没有犯下任何罪行,国木田。”
本来江户川乱步对于道德与法规的理念就与常人完全不同,到了现在,因为两方记忆在体内的混杂,青年的想法甚至到了侦探社的众人也无法想象的地步。
所以,对于国木田独步的理想,江户川乱步虽然依旧怀揣着认同,但是却并不代表他能够理解。
比如现在。
江户川乱步能够推理出国木田独步行为中的逻辑性,然而,这并不代表他可以共情。所以他语气认真地又重复了一次:“你去自首的话,除了让侦探社的名声更加糟糕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国木田独步明白,江户川乱步这句话是正确的。向警察说出所有的真相,除了让自己心中能够赎罪以外,舆论对自己、对侦探社施压并不是那么好解决的。
江户川乱步歪着脑袋,仔细思考了一会儿之后,笑道:“当然,如果你要这么做的话也可以。”
“很多罪犯在激情杀人之后,内心都会感到极度的后悔,”侦探语气冷漠地说出了自己多年来的破案经历,“丈夫杀死妻子,儿子杀死母亲,女儿杀死父亲。家|暴、毒杀、失手……无论是哪一种,我都见过很多。”
“在他们入狱后,都会在牢里诚心忏悔。不过,有些人的忏悔是因为这样能够让自己好过些,甚至为了这个目的,他们会臆想被杀死的人已经原谅了自己。到出狱后,这种人就可以抛下过去的一切——除开他们资料上的案底,开始全新的人生。”
江户川乱步说出的这一类人时,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国木田独步知道,他只是在用陈述的语气告诉他事实而已,或许乱步本身对这种行为并没有什么意见。
“还有一类人,”江户川乱步看了国木田一眼,“从普世价值观看来,他们的赎罪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赎罪。这种人的一生都会被自己的罪恶所淹没,但是有些人是混沌着痛苦,有些人是清醒着痛苦。”
江户川乱步仰起脑袋,看向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头的国木田独步。虽然身高差距很大,但是在这时候看起来,矮个子那一方的气势却更不容人忽视:
“我不期望你能成为前一类人,国木田。或者说,这是因为你的理念,国木田独步才是国木田独步。但是,”他咬着牙重音强调道,“你选择去自首这种行为,是正常的心理逃避,但是,国木田——”
“我希望你面对它。”江户川乱步直视着他的双眼,冷静道。
江户川乱步这一番发言,由于过分缺乏情商,让中原中也和工藤新一的表情都变得有些无奈起来。他们两个看向国木田独步,却看见这个男人竟然在呆呆地愣了几秒后,神色阴沉地回答:“你说得对,乱步先生。”
两人:……
你以为自己是江户川乱步盲信徒吗?
国木田独步当然不是。他只是不能否定,江户川乱步这一席话精准地戳中了自己内心的阴暗点,或者说,让他心中生出了一个有些恐怖的念头:
为了达成目的,使用什么手段或许没那么重要。
这是国木田独步一直在告诫自己要避开的想法,但是踩在铁丝行走上的人真的能不去看自己身下的深渊吗?
也许自己就要像那些罪犯一样,最后被过高的理想彻底吞噬。想到这一点,国木田独步就忍不住颤抖起来。
但是这个时候,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由于害怕,还是因为兴奋了。
江户川乱步看着眼眶通红的国木田独步,想起了费奥多尔许久之前告诉自己的话:
“理想主义者是最容易对付的,因为都太过敏|感脆弱;乱步的话,摧毁你的成本刚好与那些人相反,但是想让你走上与以往完全不同的道路却很容易。”
黑发青年垂下眼睑,心中想道:费佳的歪理果然都没出过错。
不过,他现在的目的可不是打碎国木田的理想,只是想在上面做一些类似于手术的微操而已。
没有太宰治在的话,国木田独步真的还能坚持下去吗?江户川乱步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也许可以,因为太宰治作为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将能够威胁横滨的潜在份子全部都驱逐掉了;也许不行,因为像苍之王这种罪犯,在太宰那边只称得上是普通,但是对于单独的某个人却是最为危险的打击。
在如今的江户川乱步看来,武装侦探社的国木田独步和港口黑手党的国木田独步并没有任何区别,就像为了自己忏悔与为了他人忏悔之人也没有任何区别一样。因为想着这么做可以降低国木田独步遇到的风险,同时还能保证横滨的稳定性,江户川乱步就毫不犹豫地做了。
这种行为却让青年回想起了太宰治——不管是哪一个世界的太宰治,都有一种堪称恐怖的奉献欲。这种话听起来有些可笑,但是却是此时江户川乱步感到烦躁的源头。
如果是原本世界的自己,绝对不会对国木田独步用如此温和的手法,哪怕他下手的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果戈里,是太宰治,甚至亦或是织田作之助。
他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再是最初的那个自己了。武装侦探社的江户川乱步并不只是影响了他的感情——还有理念、道德,以及对待同伴的看法。
江户川乱步发现自己的处理方式竟然和这个世界的太宰治不谋而合了。太宰并没有去询问织田作之助要不要继续待在港口黑手党,而是放弃结识对方,成为了一个掩藏在黑暗中的守护者;江户川乱步也没有探寻过国木田独步的意见,他直接设下计谋,可以说是逼着国木田走上了自己为对方选择的道路。
这两种行为的共同点就在于,直接越过了他人的想法,单纯抱持着“我是为了你好”的思维模式,斩断了他人所有后退的道路。
就像蛮不讲理,控制欲强到了让人又爱又恨的家长。就算你想反抗,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反抗起。
江户川乱步甩了甩头,将自己脑内繁杂的念头彻底丢开后,对着脸色沉沉的国木田独步说道:
“也许你可以先加入港口黑手党试试。”
对乱步这句话反应最大的并不是国木田独步,而是一直负责围观的中原中也。男人听到这话,差点从地上跳了起来,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谁要接受武装侦探社的人啊混蛋!你们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处理,别想让我来擦屁股!”
中原中也在太宰治手下工作多年,虽然身高和智慧都没有任何增长,但是却养成了敏锐的直觉——至少,现在的他就产生了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
可惜,在场的所有人都根本不在乎他的想法。在中原中也越发暴躁的背景音里,国木田独步迟钝地看向江户川乱步,脸色终于不那么难看了:“什么?”
他还以为江户川乱步在开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江户川乱步挑了挑眉毛。
“我希望你能够加入港口黑手党,国木田,”青年说道,“成为它的首领,改变它,然后再用全新的、只属于你自己的组织来改变横滨。”
国木田独步的嘴唇颤抖了两下。他看向江户川乱步,突然明白了这人把所有事情都摆在自己面前的用意。金发青年闭上了眼睛,应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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