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的死,出乎谢吉祥的意料。
一开始邢九年说出事的时候,她还以为是苏红枣跟阮大拒捕反抗受了小伤,这才请邢九年去看看。
却没想到,邢九年这一趟倒是来对了。
果然,一听里面的哭叫声,邢九年就挑了挑眉,对新上任的赵大人道:“原来在大理寺时,一年到头没多少案子,下官都是跟着护城司当差,没想到大人一来,咱们就忙上了。”
这话说得,让赵瑞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白图哈哈笑起来,推了他一把:“得了九哥,快去忙吧。”
因着苏红枣刚醒,情绪不稳定,赵瑞只让谢吉祥跟邢九年先进东侧房。
谢吉祥刚一进去,就发现这里布置得特别温馨。
虽然看起来并不那么富丽堂皇,可那一组组斗柜上面摆放的绣布鲜花,炕桌上的针线笸箩,乃至干干净净的地面,都显示着这一对“夫妻”日常的恩爱。
但此刻,苏红枣披着单薄的外衫,正被另一个女校尉拦着,跪坐在窄炕的另一边看着床上的男人哭。
她长得极美。
在谢吉祥十几年的人生中,这是她见过的,仅次于淑婶娘美貌的女人。
苏红枣长了一张多情相。
她柳叶弯眉,鼻挺唇薄,脸蛋白皙尖细,尤其是哭的时候,那双含着无限柔情媚意的眼睛好似蒙上一层朦胧烟云,引得人总忍不住去看她。
虽已经年过三十,可她看起来依旧那么青春貌美,我见犹怜。
但此刻,这个满香芹巷都有名的粉灯笼,却哀哀戚戚地哭着,她嘴里念叨着:“阮郎,阮郎你怎么丢下我了,你不能死啊。”
真是情深义重。
谢吉祥叹了口气,对那女校尉使了个眼色,便上前轻声哄劝:“苏夫人,咱们出去说话吧。”
苏红枣显然已经失去了精神,她木讷地任由谢吉祥和女校尉给她穿好衣裳,那双漂亮的多情眸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炕上已经没了声息的阮大。
邢九年看死人比看活人多,对什么男女大防根本没所谓,他一进来就盯着阮大仔细看,等到苏红枣已经被拉到一边,他才换上罩衣布帽,领着燕小六上前验初检。
苏红枣突然尖叫一声:“你别碰他,你要做什么!”
她一个挣扎,力气还很大,差点就挣脱束缚扑了过去,还好那女校尉身手敏捷,手上使力就把她拉了回来。
谢吉祥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声音温柔,好似一阵温暖春风,缓缓吹拂苏红枣崩溃的心。
“苏夫人,这是大理寺的仵作,特地过来查看阮叔为何而亡,为了阮叔着想,也为了让他能入土为安,咱们还是让仵作大人仔细查看得好。”
因阮大和苏红枣都是阮林氏案的嫌疑人,给阮大验尸其实可以不用通过家属同意,此刻阮桂和阮莲儿都不在,而苏红枣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剩下的话谢吉祥就没有开口。
然而苏红枣却出乎她的意料。
刚刚谢吉祥的话不知道哪里触碰到了她的心底,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她低头擦干净脸上的泪,匆匆对谢吉祥道:“谢谢。”
说罢,苏红枣自己哆嗦着起身,深吸口气,慢慢让自己恢复往日的优雅姿态。
她低头系好腰带,仔细抚平衣衫的褶皱,然后对谢吉祥道:“我同意验尸。”
谢吉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只对殷小六招手:“给苏夫人阐明验尸格目。”
虽然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但苏红枣不愧是在香芹巷摸爬滚打十年的女人,一旦她从仓皇无措中清醒过来,立即就又变成那个整个香芹巷都赫赫有名的红枣儿。
殷小六语速很快,讲解也很清晰,不过一刻的工夫,苏红枣就垂眸在那验尸格目上签了字,又按了个手印。
谢吉祥扫了一眼,发现她的字写得极好,比阮莲儿还要利落。
待签完字,谢吉祥便道:“苏夫人,大理寺的大人已经到了,正在堂屋中等,还请夫人随我前去。”
刚刚阮大的样子谢吉祥匆匆看过,心里大概有了底,因此颇为镇定,直接就请苏红枣去明堂一叙。
苏红枣可能以为她也是官府的校尉,便也没多说什么,只最后眷恋地看了一眼阮大,这才跟着谢吉祥出了东侧房。
明堂中,赵瑞正端坐在主位上,正在细细品茶。
茶具茶叶乃至热水都是侍从随身携带的,他几乎不喝外面的茶。
看到谢吉祥和苏红枣出来,赵瑞指了指侧椅:“苏夫人,坐。”
谢吉祥跟苏红枣一起坐了下来。
她们刚一坐定,侍从便上前上茶。
谢吉祥注意到,给她用的茶杯跟赵瑞手中的一模一样,都是简单细腻的青瓷,而苏红枣的则是敞口青花瓷,应当是苏家自己的茶杯。
这臭毛病。
谢吉祥瞥了赵瑞一眼,见他对着自己举了举茶杯,这才低头小口抿茶。
赵瑞放下茶杯,眉目端肃,声音低沉而平稳:“苏夫人,可否说下昨日至今你都在做何事?”
苏红枣虽已经恢复神智,但阮大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以至于她根本没有去推敲为何自己一睁眼,家里就有这么多外人,且已经暗中等候多时。
她下意识开口:“昨日家中有事,我一直没有出门,准备今日出门看社戏,夫君晚间时出门一趟,但很快就回来了。因为今日要出门,怕睡得不稳,昨夜睡之前就喝了安神汤,直到刚刚才醒来……”
苏红枣说到这里,轻轻哽咽一声,却忍着没有再哭。
她是个相当坚强也相当能忍耐的女人。
谢吉祥认真看着她,见她眼神只是空茫,并未多飘忽,便知道她应当是没有欺瞒。
不过苏红枣这样的女人,谢吉祥是头一次接触,一时也不敢妄下定论。
赵瑞道:“如此,可否请苏夫人说一下尊夫身份?”
苏红枣微微一愣。
她终于抬起头,用那双多情眸子定定看向赵瑞。
主位上的年轻大人端是面如冠玉,他长了一张出尘的俊颜,他轻轻垂着眼眸,似乎并未在看堂下之人。
苏红枣心如鼓擂。
她张了张嘴,只觉得声音干涩:“是不是,夫君家里出了事?”
直到这个时候,她混沌不堪的思绪才清明过来。
她刚一睁眼,东侧房里就已经立了个校尉,而且她整个人也被挪到窄炕的另一侧,距离夫君很远。
若非她看到夫君狰狞的表情和僵硬的身体,她可能还意识不到夫君已经离她而去。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肯定出事了。
苏红枣看赵瑞不答话,便急着追问:“夫君是不是昨日惹祸了?”
若非如此,他健健康康一个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了。
赵瑞是不可能跟他说实情的,他看了看谢吉祥,对她点点头。
谢吉祥会意,她放轻声音,用很缓和的语气对苏红枣说:“夫人,你先说清尊夫的事吧,只有我们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查清他为何而死。”
谢吉祥的声音很好听。
她人长得乖巧可爱,谁见了都会隐隐心生喜悦,让人很难抗拒她的话语。
就连苏红枣这样见过大风大浪的女人,也不由自主被她安抚,冷静了下来。
苏红枣低头喝了口茶,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声,带着众人穿过重重的时间迷雾,一瞬回到过去。
苏红枣低声开口:“若夫君的死真的是因他自身而起,那想必官爷应当已经知道他到底是谁。”
“夫君的家里事,他们那条巷子都知道,人人都说他夫人可怜,嫁给他那么样的一个无赖,吃苦受累养育儿女,最后也没什么好处,他还在拿着夫人的钱在外面养女人。官爷听到的也是如此,是不是?”
谢吉祥顺着她的话点头:“确实是如此的。”
苏红枣道:“其实,我不是什么勾搭男人不让回家的荡=妇,他也不是什么只看皮相的酒色之徒,我们两个……”
苏红枣哽咽出声:“我们两个从小就认识,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什么?!
不光是谢吉祥心中已经,就连赵瑞都微微皱起眉头,冷淡的目光在苏红枣身上一扫而过。
苏红枣跟阮大居然从小就认识?
见他们似乎有些疑惑,苏红枣这才苦笑出声。
“我原来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当年我爹娘在梧桐巷开了个包子铺,就在夫君家豆腐坊左近,小的时候我们就总是一起玩,那时候的日子很快乐,也让人怀念。每每晚上无法安眠,我就靠着早年的回忆撑着。”
这话说得太辛酸了。
明堂中渐渐安静下来,只依稀能听到东侧房邢九年若隐若现的声音。
大概平日也没人能倾诉苦闷,阮大死了,她的念想也都没了,因此也不用再顾忌什么,早年都发生过什么,苏红枣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苏红枣继续道:“你们也看到我这张脸,确实很惹事,我娘怕我有什么意外,都是让我穿着哥哥的旧衣服出去玩,所以邻里都不知我们曾经也有过两小无猜。”
或许街坊还记得,也可能都忘了,但从苏红枣离开梧桐巷的那一刻,她的人生就变了。
“年少的时候,我以为我的一生都会很平顺。我同夫君从小就很亲近,家中是邻居,彼此知根知底的,待我及笄便能定亲,然后成就美满姻缘。”
苏红枣慢慢说着,眼神从无尽的眷恋中抽离出来,逐渐变得冰冷。
“可是后来,我父亲染上了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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