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清楚司徒陌的脾性,没生新唐前,我哪回与他闹别扭,他不是十天半月的搁置与我,又哪回不是水到渠成了,才缓和了关系。
这一回,我存了割袍断义的决心,回到院子,满心以为,从此便要与新唐二人在这四方天地里孤独伴老了。
谁知第二日,管家便派人来请,说是三爷两月余不在府上,又加上添丁买奴,府里银子如流水,有些入不敷出,三爷在北京城外有块十来亩的方地,之前一直荒着,眼下想着空着也是空着,便寻了几户农家来租种,司徒陌打算亲自过去瞧上一瞧,如意和秋红闹了几回要跟着一同前去,司徒陌都没松口允准,只差了管家派人来问我的意思。
我是真动了心。
除了上回,被婉娘硬拖着出过一回街,这之后忽忽数年,我连司徒府门都不曾迈出过一步,困在这方寸之间,呼吸相闻,渐渐失了抵抗,失了挣脱之心。
九月末的时候,我将新唐托付给奶娘和柳红,随着司徒陌一同出了府门。
司徒陌简装出行,只带了一名随从和一名叫做“香梅”的丫鬟,这丫鬟我之前从未见过,想必是新买入府的,但转念又觉得不对,若是新入府的丫鬟,司徒陌怎会如此带在身边。
蹊跷之事,我不愿多想,司徒陌给我雇了一顶轿子,我好不容易从围城中脱困,哪里愿意再困进这顶轿子里。
我厚着脸皮央求他,“我这两日气短,不想坐轿子,跟你们一同步行出城可否?”
那日在池边闹僵之后,这是我与他说得第一句话,司徒陌冷着脸不愿作答,许久才“哼”了一声,“随你。”
我与司徒陌保持五六米的距离,跟在管家身后,管家回身朝我鞠了鞠,“苏姨娘莫折煞老朽了,苏姨娘请上前去吧。”
我极不情愿,踱了两步,不远不近地跟在司徒陌身后,那厮回身看了我一眼,眼底都是不耐。
我很是奇怪,彼此都是两看生厌,何苦还要自虐般绑在一处,好在不忿的心情很快就被云高天蓝给冲淡。
天还是一样的天,云亦是一样的云,可在司徒府里见到得与此时见到得,不知为何,就是不一样的心境,莫明就心情畅快了起来。
我哼起小曲,是“外婆的澎湖湾”,语调轻快,一如我此时的明媚心情。
司徒陌极不耐,回身看了我一眼,“你倒是无忧无虑。”
我笑着回嘴,“开心也是一天天地过,不开心还是一天天地过,我为何不让自己开心些?”
司徒陌嘲讽道:“与一帮女人分享丈夫也能开心么?”
我自然不去怯他,大学时代,我可是做过两年辩论队的三辩,“名义上的丈夫而已,不是心里认定的伴侣,自然做不得数。”
司徒陌果不其然变了脸色,他碍着下人在场,不能拿我怎样,只是一张脸,白里透青,青里泛黑,煞是好看。
却在此时,香梅走上前来,语气温柔,询问司徒陌,“三爷腹部可有不适之感?香梅带了糕点,三爷若是饥了,可吃上一块,是三爷素来爱吃的桂花软糕。”
“桂花是今儿个秋天的第一茬,前些天香梅摘下来晒干,昨儿个做出来的新鲜糕点,三爷要不要尝上一块?”
我被香梅硕大的身躯挡在了身后,我却浑不在意。
司徒陌风流倜傥又有大家大业,如今又入官封爵,自然有成堆的蜂儿蝶儿往他身上扑去。
我识趣得紧,为这姑娘让出一条路来,自己当先一步,往城门外走去。
背后传来一句,“光天化日之下,吃什么桂花糕?”
我暗暗好笑,记得曾经看过得一个句子,“不交出真心,便谁也伤不着我”,我如今深深明白了这个道理,在这个朝代,最怕女子真心错付,只要不交真心出去,自己好好护着,管他秋红冬红,香梅臭梅,我便当场戏来瞧。
司徒陌的土地在郊外不远,正是秋收时节,四处都是黄色的麦浪,农人白露天里光着膀子,挥汗如雨,镰刀挥得密如雨,我细细瞧去,只觉得羡慕。
羡慕他们用双手换取食物,不是用谄媚。
羡慕他们一日三餐,不用看人脸色。
羡慕他们日日忙碌,不用像我这样,倚墙哀叹,无事却要伤春悲秋。
临近中午,一个农妇打扮的婶娘,牵着两个还未弱冠的男童,手上挎着一只竹篮,给自己的丈夫送吃食过来。
我远远瞧着她打开竹篮,篮里只有两只红薯,一枚鸡蛋。
她的丈夫却吃得高兴,时不时与那农妇窃窃私语,他们的一双稚童就在不远处扑着蜻蜓玩耍。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我瞧得眼热,不自禁拉下许多,管家过来喊我,“三爷让苏姨娘走快些,三爷跟人约了时候签契,怕耽误了时间让人久等,脸上须得不好看。”
我点头应诺,眼角余光却在那一家四口身上留恋,从前,我自懂事之后就火力全开,一路披荆斩棘,回回考试都不曾落出全校前三,一路过关斩将,直到收到纽约大学全额奖学金的录取通知书。
有多少男生一路上对我有所表示,光是大学四年的情书和礼物,我就收了好几纸箱,可我,为了前途,为了更好的人生和台阶,何曾停下脚步,多看过一眼。
或许是上天对我的惩罚,要我幡然醒悟,让我驻足在这乡间逼仄的小道上,让我对农忙的一对夫妇都难以仰望。
我小跑几步,看见司徒陌已远远站上那块农田,边上四五个农户,围着他点头哈腰。
我看管家一脸谄媚,香梅一脸崇拜,我却嗤之以鼻。
我只觉得碍眼。
我只想付出劳动。
我想有一间自己的农舍,一亩自己的方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午的时候,坐在田埂上,唱一首久远的歌谣,用狗尾巴草给孩子编一顶毛茸茸的草帽,陪着他看日出日落,陪着他看云卷云舒,陪着他慢慢长大,又慢慢老去。
我臆想到眼圈发红,趁着众人不备,闪身进了玉米田,玉米早已被收割,一捆捆的玉米杆子被捆扎得整整齐齐,码放在田中央。
我沿着玉米堆中间的窄路,脚步越来越快,那一刻,我没有想过后果,我不知去路,我身边连一两银子都无。
我只想着逃离,只想着千山万水地离开。
我越跑越快,我在司徒府里日日五公里的强化训练,如今显出了优势。
农田被我拉在身后,村庄被我拉在身后,太阳被我拉在身后,就连风,也被我拉在身后。
我把裙子绑在脚上,袖子拽在手里,我大脑忽然就没办法思考了,我被束缚了太久,我需要自由。
最后被扑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已经喘不过气来,我哭着笑着,几乎已成痴狂。
我对着同样伏在地上咳嗽不止的司徒陌喊道:“司徒陌你这是何苦?新唐我留给你了,银子我一两都不曾拿你,北京城里多少女人愿意为你痴心一世,你放我离去,我是死是活与你无关。”
司徒陌发起狠来,手掌高高举过头顶,与我对视许久,终又重重落下。
我回头望去,农庄已遥远地看不到边角,地平线那头,只见几缕青烟缭绕。
我眼眶干涩,竟是一滴泪都无,我重新站起身来,我就不信,我练了这样久,准备了这样久,就真的逃不脱了。
手腕被人紧紧抓住,我几乎将牙咬碎,“放开,司徒陌,是个男人,你就放开,让我走。”
司徒陌瞧着我,一直一直瞧着我,一双眼睛瞬也不瞬,“你连新唐也不要了吗?”
我切齿道:“不要了,你要是念着他是你亲生的骨肉,往后日子就待他好些。”
司徒陌弯下身子,“你竟如此狠心?”
我笑着摇头,“这是他的命,我连自己的命都顾不好,哪里还有精力去顾他的命。”
司徒陌道:“那我的命呢?你也不顾了?”
我笑起来,眼睛终于被泪打湿,“你的命太贵重,哪是我一介没用女子可以操心的?”
“司徒大人,您今日高抬贵手,放了我离去,今后山高水远,再不相见。”
司徒陌整个人都松垮下来,他将我搂进怀里,头一回用那样沉的嗓子对着我说话,“婉儿,那日半夜喊你起来瞧公绰,实非我所愿,后来我担心你一人行夜路回去害怕,才会跟着你同往,我往日跟你说话苛刻习惯了,日后我收敛些,但凡你想的,我定尽力满足你,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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