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德胜门回到司徒府中的时候,已临近晌午,司徒陌还未返家,想必是去了朝廷议事。
我去了伙房将脸洗净,又回到院中,新唐正在院子一顶新作的秋千上玩弄一只拨浪鼓,看我走进院子,欢天喜地得扔下玩具,又笑又叫地扑上来。
我将他抱起,心中感慨,恍如隔世,柳红端着一盆清水从房间出来,看见我一声褴褛,“哐当”一声,直直地把水盆惊掉在了地上。
奶娘听到声音,也快步跑了出来,与柳红一块儿抹起了眼泪,“姨娘,我们还以为,你独身一人离开了呢。”
我也红了眼眶,将新唐放回地上,“乐乐乖,自己去玩。”
新唐性子像极了我,乖顺听话,自己在地上捡起拨浪鼓,乖乖地重新爬上秋千,一双眼却瞬也不瞬地瞧着我,生怕我又转身离开了。
我心酸到了极处,硬生生忍下,转身看向秋红,“这两天,我不在,府里可有人问起?”
柳红摇头,看了眼奶娘,“苏姨娘放心,没人知道你出门了两日,我和奶娘拿不准主意,不知您是否还回这府里,生怕闹出了动静,您要是再回来不好收拾,所以替您瞒了两日,好在府里管家下人都六神无主,顾不上这许多,所以没人发现,您放心,不碍事。”
我这才缓出一口气来,我让柳红帮我弄了一澡盆水,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热气氤氲,将我头发都漉湿在了脸颊,我有些晃神,不由得想起了月娘。
想起她在冰冷的护城河里奋力挣扎游向对岸,想起她伛偻着身子在尸体堆里翻找,不知她眼下境况如何,与她相比,此时此刻,我犹如置身天堂。
我终是叹出气来,一则庆幸司徒陌幸存,我终是还能有人依仗,一则又有些丧气,保卫京师战役之后,北京城得享八年太平盛世,于谦升任兵部尚书,而司徒陌将会接替他的位置,官拜兵部侍郎。
繁荣世道中出任如此权利位置,未来八年的荣华富贵可想而知。
我看着雕花的窗户,上好的家具,却高兴不起来。
这府里,怕是会有层出不穷的新人了吧?
我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物,我搬至新宅子之后,司徒陌找了京城最好的裁缝,给我缝制了几套新衣。
我对穿着素来不讲究,念大学的时候就爱简单的白色黑色T恤和牛仔裤,柳红给我拿什么,我便穿什么。
是一套紫色的刺绣袄裙。
明朝妇女爱穿两件分开来的衣物,上面是袄衫,下面是袄裙,年纪大些的女子会再加一件坎肩。
我嫌弃这一样的颜色,更嫌弃柳红的品味,我唤她去换一条裙子来,鹅黄色或翠绿色都可,跟上身的深紫色搭配起来,才有浅有深,相得益彰。
收拾得差不多,突然就听得外头一片欢腾,我心知缘由,却想起那日我没迎到门口,司徒陌带着伤也要折腾到我求饶的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喊了声柳红,“随我一块儿去门口迎接三爷吧。”
柳红极其诧异,“姨娘怎知道是三爷回府来了?”
我咳嗽了声掩饰,实在不擅长撒谎,只说了句,“我猜得”,便抬脚跨出院外。
到得府门口,才听见街上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司徒陌不似早晨在德胜门处的邋遢样子,不知他是去哪里收拾干净了,身上的衣物也是新换上的。
我无暇细想,被人往前狠狠推了一把,我回头看去,不是如意那个冤家又能是谁。
我尚来不及发作,如意已经扭摆着腰肢上得前去,声音娇媚地直要酥到骨头里去,“三爷,您可回来了,您不知这两日两夜,奴家没合过一眼,跪在菩萨跟前磕了无数的响头,没想到,这菩萨还真灵,这不,您就平安归来了。”
如意说完,竟然还娇滴滴抹起了眼泪,我无暇顾及她的演技,因为我暴露在司徒陌攻城掠地的眼神里,无处躲藏。
司徒陌推开如意,那头秋红又抱着公绰扑了上去,我含着泪花笑起来,好似以前我玩过的游戏,相遇的路上总有无数的怪物潜藏,随时随地要将玩家扑倒。
柳红不服气,也要回院子去抱新唐,我拦住她,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一口气都咽不下去,只怕后面还有得受。
我远远朝司徒陌福了福,算是行过了礼,公绰性格也随了娘亲,孔武有力,却又眼色不足。
不顾司徒陌皱起的眉头,和迈向我的脚步,只是生生扑进司徒陌的怀里,一声声地喊他,“爹,抱抱”。
我笑着转身回府,留他们一家三口亲热叙旧的时间。
两日夜没睡,回到房里才发觉连眼皮都无法抬起,我让柳红给我端了一碗清粥,饿狠了的肠胃经不住油腻,只用清粥填饱肚皮即可。
我几乎是沾枕便即刻入睡,这一觉,直睡得天昏地暗,连一个清梦都无,我沉入无边黑暗里,再醒转过来时,外头已黑透了。
身边有人,我吓得急忙坐起,待仔细看清之后,这才放下心来,是司徒陌。
司徒陌被我的动静吵醒,他微微抬起眼皮,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再陪我睡会儿。”
声音嘶哑地犹如裂昂,想来是两昼夜滴水未进,却又拼死血战造成的脱水,我下床去,端了一杯清水递给他,“润润嗓子,莫要废了。”
司徒陌一饮而尽,他饮食向来得体,从不大口吞咽,今日在我面前随性,我倒是瞧得开心。
“口渴了也不说,便是要我自己发现,逞这些无用的强来做什么?”
司徒陌把我拉回床上,搂在怀里,冬天夜冷,一会儿功夫,我身上便低了几个温度。
司徒陌轻轻一口咬在我的唇角,“你不是也不肯说么?”
我不明就里,顺着他的意思脱口问道:“不肯说什么?”
司徒陌心情大好,京师保卫战大胜,他今日又当朝得封兵部侍郎一官,回到府中,远远瞧见心心念念的女子款款而来,只觉得男儿气概陡生,天地万物,尽握手中。
我只听得司徒陌低沉沉地笑,越发的羞怒,我细细地磨了磨牙,“你这人好生无趣,一时说些不明就里的话,一时又笑得没头没脑。”
嘴唇被这无趣的人浅浅地啄了又啄,这才听他说道:“如意说她两日夜没睡,可我瞧她一双眼睛神采奕奕,半点红肿也无,倒是你,以前一双眼睛灵动得厉害,今日我在府门口瞧见你,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却不知为何?”
我直羞得躲进他怀里,又听他在耳边沉沉说道:“还有这额头,怎么破了?婉儿,你竟是如此担心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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