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里, 虚幻的灰尘片片飞舞,满室生出蒙蒙的光,一枚沙漏从半空中缓缓倒转, 原不为的意识重新回归。
离开之前, 他给谢华盈挖了一个坑,但这却看对方自己愿不愿意跳。
当原不为第一次见到茫茫虚空海, 那无穷尽的世界, 便已知晓世间还有太多太多值得他一观的“风景”。哪怕只是这个小世界,这神秘而新奇的里世界,便已足够引起许多人的兴趣了。
作为普通人的谢华盈,有幸得到进入里世界的门票, 若真能放下过往是是非非, 一心探索这个新世界,原不为也不一定非要难为她。她却非要执着于“商寒”,一心与自己死磕, 那就别怪原不为给她设套,不讲武德了:
这样想着,原不为唇边弧度微弯。
窗外朦胧的天光已是照了进来,他简单利落的脸部线条被笼罩在淡淡天光中, 双眸低垂,看上去那样平和,淡泊, 无害, 甚至是带着一丝温柔的。
温柔大魔王还能用这个词系统999为自己这一瞬间的感觉而感到毛骨悚然,差点怀疑自己的智能中枢是不是出现了故障。
为了驱散那点错觉, 它随便找了个话题宿主, 你骗谢华盈过来做什么难道是嫌她一直蹦达太烦, 还想对付你,因此先下手为强,就地掩埋
就地掩埋是什么鬼原不为脸色略显古怪“999,你不去写剧本实在太屈才了。”
对于谢华盈,原不为本身是没什么情绪的。事实上,这世上大多数人、大多数事,都不会激起他心中多少波澜。
这或许是因为他已活得足够漫长,也经历得够多,漫长到曾经的朋友、仇人,甚至那个和他在血缘上有关系的生父都已经逝去很久,而他还活在这世间,宛如一位永生不死的神明。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微微怔然。
或许是此时的气氛太安静,或许是窗外照进来的天光太温柔,亦或许是某些东西在心里久了就想翻出来晒一晒太阳,这一刻,原不为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事。
最初诞生意识的时候,他就出现在魔渊的一座祭坛上,有源源不断的魔气在疯狂蚕食他的魂魄,又有另一种神异气息源源不断从他魂魄内涌出,与之对抗。
祭坛之外,有数不清的魂影四处游荡,那是魔渊之中的“魔”,他们都想要吃掉这个散发着新鲜人味的婴儿。
直到很久之后,原不为才知道,那祭坛是魔界特意用来对付神子的,据说唯有如此才能磨灭神子的灵魂。否则,哪怕以其他方式杀了神子,对方神魂不灭,便有再次转世的机会。
而他魂魄内另一道与之对抗的气息,则是天界耗费大代价传到人间界,由苍国大祭司亲手融入他魂魄中,足以让他完美伪装神子,至少可以在祭坛的碾磨之下撑过二十年。如此一来,真正的神子就足以成长起来,拥有自保之力了。
然而,那时的他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在祭坛的保护之下,没有一只魔能够突破阻碍来吃掉他,反倒是他本身的灵智过早觉醒,对祭坛周围虎视眈眈的魔产生了蠢蠢欲动的吞噬本能。
周围那些虚幻无形的“魔”垂涎欲滴想要吃掉他,他也同样蠢蠢欲动想吃掉它们。就和那些在狼窝里长大,于是以为自己也是狼的孩子没有区别。
彼此吞噬,壮大自身,这本就是魔渊最基础的一条规则。于是,当第一批控制不住冲上去却被祭坛直接搅碎的“魔”在祭坛边缘魂飞魄散,那个脆弱的小婴儿居然爬到了祭坛边缘,凭借与生俱来的本能,将那些飘散的魂影碎片吞噬殆尽。
这似乎让他的魂魄得以获得壮大,被魔气不断碾磨的痛苦都轻微了一些。即便只是个婴儿,发现这样会让自己更舒服,他也会凭本能选择继续吞噬。
倘若说魔渊是魔界的垃圾场,那么魔渊中那些所谓的“魔”,与魔界真正的魔头也大不相同。它们只是世间种种恶念的化身,别指望它们一直保持理智,面对一块散发着香味的小蛋糕,总会有垂涎欲滴的家伙前赴后继扑上去。
祭坛要磨灭他的灵魂,魔渊之魔要吞噬他的肉身,然而,这个本该身处食物链最底层,在魔渊里一天都生存不下去的婴儿,就这样不可思议地,凭借着祭坛的力量,以及吞噬的本能,反过来吞噬了许许多多要吃他的“魔”的碎片。
他的神魂渐渐壮大,吞噬恶念的同时,也吞噬了其中的记忆碎片,于是终于懵懵懂懂明白了许多以往不知道的概念。
即便如此,他也只是在从前的本能之上多出了智慧,更加懂得如何运用自身优势,于是终于渐渐强大起来,有了走出祭坛也不必担心被群魔吞噬的实力。
他就这样不断狩猎,不断强大。
直到整片魔渊都成为他的地盘。
这时的他,只能算是由懵懵懂懂的“野兽”,变成了拥有智慧的“野兽”而已。
直至后来,一位人间界的剑修重伤之下误入魔渊,他庇护了这个人,也从这个人身上知道了更多“野兽”本不该懂得的概念,明白了本身为人的真相,甚至终于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从那人口中,他知晓了人间界的存在,第一次生出了走出魔渊看遍人间的念头。
或许正因如此,后来的他,才会选择出手帮助“烬”,借助对方的眼睛去看一看那个让他好奇向往不已的人间界吧
而这位勉强算作是朋友的故人死去后,原不为终于将神魂中来自神与魔的两种力量彻底收服,得以离开魔渊,进入人间他查清身世,快意恩仇,以魔渊之主的身份收回肆虐人间的一切魔气,让真正的神子魂飞魄散,当初抛弃自己的生身之父满身污名,忧惧而终,幕后的魔王却作为救世的神子受天下人敬仰。
然后,他当着天下人的面“飞升”天界,转头就几乎将天界杀空。
于是天地人三界,再无一人敢无视他的意志。
从此,他尽可踏遍天地人三界,一念可以为神,可以为魔,可以化身任意一个凡人,于红尘之中逍遥。
仇人已死,朋友已逝,那位将自己的姓氏给予他,给他取名为“不为”,仅仅只希望他不要被深渊的魔所同化,还能保留属于人类的一丝人性与底线,做到“有所不为”的长者,同样早已寿尽而终,只剩下他这个永生不死的“神”。
系统999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当初突然被一位天外来客绑定时,一个人不知无聊了多久的原不为有多么的兴奋。
他实在是太喜欢这样出乎意料、打破他无聊生活的“意外”了
于是,原不为丝毫没做抵抗地被绑走,系统999还为自己找到了一位合适的宿主而狂喜不已
念头转到这里,原不为就忍不住怜爱地拍了拍小光球“是我对你期待过高了。你这么弱,又这么傻,还这么好骗,做工具统都不够格,也就只能在我的英明领导下多多提升自己了。”
系统999
歪110这里有人虐狗bhi
要不是本系统没有手,也打不过你重点,信不信我头都给你打歪
欺负过系统999,原不为的心情又变得愉快起来,空气中充满快活的味道。
这是他在里世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一切都是如此的安定,平和,美好。
就在这时,外面隐约传出余涉的惊呼声,等原不为从自己房间走出去,就发现余涉一脸意外地从大门外走进来,看见他便道“原先生你醒了太好了,正好玫瑰也来了你是不知道,我刚才打开大门,就看见她站在门外面,也不清楚等了多久,可吓了我一跳”
一边说着,余涉下意识询问道“原先生,要请她进来吗”
说话的同时,他都没注意到自己对原不为的态度似乎比之前放的更低了几分。似乎是经过昨晚的事情后,他潜意识中就对眼前这个神秘的年轻人产生了某种连自己都不清楚的敬畏。
原不为有点好笑“这是你家,想不想请人进来,当然看你的意愿。”
“哦哦,也对哦”
余涉一拍脑门,这才反应过来。
话说为什么方才他就这么自然地请示原先生,似乎得有他的允许才可以
没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原不为已经上前一步,目光淡淡看向门口。
此时外间天色方亮,铁锈斑斑的大门边,那个叫做玫瑰的小女孩就抱膝蹲在青灰色的台阶上,她漆黑的长发与雪白的裙摆垂落下来,一条一条密密麻麻的扭曲“黑虫”在她脸上肆意扭动。
见原不为现身,她一下子抬起头,那双乌黑的眼睛紧紧盯在原不为脸上,即便一个字也没说,仍透着说不出的专注。
“等多久了”原不为突然开口。
倒不是关心这个问题,只是想看这人能不能交流,求生欲望够不够强烈。毕竟昨天这小女孩可是一直死气沉沉的。
玫瑰缓缓地眨一下眼睛,语速也是慢吞吞的“不久,才一个小时。”
“先进来吧。”原不为没说什么,转身朝屋里走,“你跟我来。”
蹲在地上的女孩子顿时慢慢站起身,我像个太久没用导致有些迟钝的人偶,慢吞吞地进了门,跟在原不为身后。
“”终于回过神来的余涉望着这一先一后、仿佛把这里当自家一样自然的两道背影,表情懵逼,“说好的这是我家,请人进来要看我的意愿呢”
所以果然就是说说而已叭。
这一刻,他似乎对原不为又有了新的认识。这位救命恩人,还真是每时每刻都在刷新他心中的印象啊。
像是昨晚探查余涉一样,原不为同样用神识探查了玫瑰脸上那些“黑虫”,而结果不出意料,从气息上看,这与余涉体表下隐藏的“黑线”就是同样的东西。
倘若将之视作一种蕴含诅咒的血脉力量,只能说余涉体内的诅咒尚未爆发,而玫瑰体内的诅咒先一步爆发了。
整个永宁镇、不,整个里世界的原住民,很可能都拥有这样的诅咒之血,这也是时不时便会有畸变者诞生的原因。
而咋天教堂前的仪式给了原不为灵感。
“以生命为代价,配合一整个小镇所有居民的祈愿,居然能压制这种诅咒”
尽管嘴上说是诅咒,但原不为知道不是的,只是这种力量看上去像诅咒,用诅咒来称呼也更方便原住民理解。
这些里世界原住民不清楚,但原不为却看得很明白,那天从小镇居民的祈愿中涌出的力量,叫愿力也好,叫众生意念也罢,总之,众生意念只是一种纯粹的正面情绪念头,并不含其他力量。
就好像对一个人强烈的喜欢,强烈的欣赏,都只是一种正面情绪而已,任谁也不会相信,喜欢这种感情能驱散诅咒。倘若小镇居民的祝福便能驱散诅咒,那么所谓的诅咒也未免太不值一提了。
因此,能被众生意念所驱散的,仅仅是负面的恶意,就像水能灭火一般。善意的祝福驱散恶意,这很简单。
由此可见,萦绕在玫瑰血脉中的那种力量,正确的说法不是诅咒,是恶意。
然而,该是何种存在的恶意,居然可以直接让里世界所有的居民从血脉源头上被污染,最终发生可怕的畸变
哪怕真的有神,也做不到如此吧
再联想到那些在情绪极端扭曲之时才能打开里世界通道成功觉醒的觉醒者,原不为所有的猜测指向了一个存在
天道。确切地说,里世界的天道。
那这个猜测,很快就能验证了。
余涉在客厅无聊地呆了一会儿,也不知另外两个人究竟在另一间房里做什么。分明是在自己家里,他居然体会到了一种上门做客的拘谨,也是哭笑不得。
时间不觉流逝,大半天时间已经过去。
几乎要打瞌睡的余涉听见了一声房门打开的声音,就见那位神秘的原先生神色从容地走了出来,目光明亮。
跟在他身后的小女孩不再低垂着头,将那张有些恐怖的面孔展露在余涉眼中,但此时她唇边却分明挂着一抹轻快活泼的微笑,一改之前死气沉沉的样子。
这样的她,倒更符合自己的年龄了。
这两人一前一后向大门处走去,余涉着实愣了愣,接着猛然反应过来。
他们这是要去教堂前的广场,去实现原先生昨天给出的那个承诺。
虽然一想到昨天原不为那句“我还没想清楚要怎么救她,好歹给我一天时间想清楚,这样明晚才能有十足的把握啊”,余涉心中就涌出了一股强烈的不靠谱的感觉,但看玫瑰笑得那么开心,连走路都变成了一蹦一跳的,他心里有不可遏制地升起了些许希望来。
万一,真的成功了呢
他的呼吸不禁急促了几分,一个鲤鱼打滚从沙发上弹起,大步向门口追去。
“哎,等等我”
永宁镇中心,灰白色教堂高高矗立。
黄昏的光辉徐徐洒落,像是浓烈的油彩搅拌后倾倒在白纸上,将整个永宁镇都涂抹出了昏黄而绮丽的色泽。
灰白色教堂伫立于黄昏中,橙色与赤色混杂的光辉从教堂后方落下来,照耀在一整片宽阔的广场上。
此时这里已经围满了人,却十分安静。
被特意空出的一大片空地中央,只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身形瘦小,脸部、肩膀、胳膊几乎半边身体都被密密麻麻的“黑虫”所覆盖,看上去比昨日更严重几分的小女孩,另一个则是那位给永宁镇居民留下深刻印象的外乡人。
他换了一身类似修士服的黑色长袍,漆黑发丝柔软贴服在耳侧,一双同样纯黑色的双瞳予人以异常宁静神秘的气息。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就像是一群迷失在深海中的人一瞬不瞬眺望远处微茫的光,即便那可能只是海市蜃楼。
昨天他在这里放出能救治“渎神者”的话来,即便大家并不相信,仍是愿意抓住哪怕任何一丝微茫的希望。
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中,原不为神色不变,突然看向那对神情忐忑的老夫妇“你们有多想救这个孩子倘若要拿你们的命换,也愿意吗”
夫妇俩同时一怔,随即连连点头“我们愿意,我们愿意只要能救回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命都可以不要”
他们的语气十分激动。事实上,当原不为说出了以命换命才能去除诅咒这样的方法,他们反而更加相信了。
原不为微微摇头“这种诅咒来自血脉,要想解除需要两样东西。一是所有人的真心祈祷,二是庞大的生命力。”
要想冲刷掉血脉中的那份恶意,众人的愿力其实就能做到,但冲刷血脉的同时,这小女孩的生命力将大量流失,不可逆转。这便是昨天那个仪式唯有死亡才能成功消除畸变的原因。
原不为没有解释其中原理,只道“她本身的生命力不足以支撑到诅咒被驱除,因此需要其他人为她生命力。并非谁都可以,必须是血脉同源的亲人。你们就是最好的选择。”
刚才那大半天,有玫瑰本人的配合,原不为已经设计好了输入生命力的仪式。
很快,在永宁镇居民们的配合下,一个大大的阵法图案在广场中央绘制出来。
那位神父无偿贡献出教堂上方的源石充能,于是广场之上,骤然亮如白昼。
这一家三口分别躺在阵法的三个角,一道道银色的符纹在他们身下蔓延开来。
所有的居民围拢在阵法外。
他们静默站在那里,头颅低垂,虔诚无比地祈祷着,比侍奉神明还要专注。
一缕又一缕普通人看不见的白光向着躺在地上的女孩飘去,像是有漫天的星辉汇拢而来,散发出温暖明净的光。
这份温暖而明净的光渐渐渗入她的皮肤,渗入她的血脉,正如那仿佛附骨之疽的“黑虫”上,那黑色一点一点黯淡。
但女孩本身的生命气息也在飞速流逝,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似乎驱除这份“诅咒”的代价就是她的生命。
原不为抬起手,教堂上方那枚灼灼生辉的源石骤然大放光芒,广场之上溢散着浓郁的能量,那临时绘制出来的阵法图案骤然生光,每一缕银辉都宛如月光。
于灼灼光辉之中,几人的生命力在阵法之中快速转换,那对本就苍老的老夫妇迅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下去。原本只是有些许白发的发丝彻底转为霜白,皮肤很快变得松弛,甚至有了些斑点。
与之相反,躺在阵法最中央的小女孩本已惨白的面色渐渐恢复红润,周身微弱到极点的气息也一点一点强盛起来。
来自父母双方的生命力在这一刻进入她的身体,让她从死亡的边缘重归人间。
原不为的神识从少女身上扫过。
原本蔓延在她体表的“黑虫”已消失无踪,她体内血脉中再无一丝黑线的存在,深乌色的血液变得鲜红。
就在这所谓“诅咒”被彻底驱散那一瞬间,天空中骤然炸响一道雷霆。
原不为站在原地,仰头看天。
这一瞬间,他身上的衣袍,体表的皮肤,乃至这具躯壳,都仿佛从灵魂上剥离。只剩下赤条条的灵魂立身于天地之间,察觉到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恶意
整个世界在他的眼中变了模样。
他仿佛看到了一张巨大的,扭曲的,带着无穷痛苦、不甘,与怨恨的脸庞,聆听到来自整片天地的绝望与挣扎。
“果然是里世界的天道有问题”
这一瞬间,原不为福至心灵。
当他彻底放开神魂,天地间便有无穷无尽的讯息顺着恶意一同蔓延过来。
人死之前尚且不甘,世界毁灭,天道又岂能甘心这个所谓的里世界,或许就是灭世之灾下,世界意识全部的绝望,不甘,疯狂,与怨恨,扭曲而成。
倘若说这个小世界是一枚正在腐烂的苹果,那么里世界就是已经腐败的那部分。而之前与原不为y交易的,应该是表世界天道,二者之间的关系,大概就像是精神分裂的两重人格。
那么,觉醒者的存在就很容易理解了。
他们本身拥有“种子”,都可以算作天道所眷顾的“气运之子”,只是天道本身出了问题。于是,在他们负面情绪最为浓烈,甚至扭曲灵魂的那一瞬,便会与里世界产生了强烈共鸣,这才得以看见通往里世界的门放在修仙世界,这叫“一朝顿悟,天人合一”,只可惜,此界的“天”并不正常,以至于能够天人合一,感悟天道的人,也必须不正常。
“你的痛苦,我感觉到了”
原不为睁开眼睛,倒映出漫天绯色。
“既已定下约定,就由我帮你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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