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 轻薄而湿润的雾气弥漫在天地间,笼罩于薄雾中的银辉城由通体泛银的银琉石建造而成,在清透的天光之下, 泛出了朦胧而柔和的银辉。
城门外, 两匹高大健壮、身披狮子般的雪白鬃毛, 又壮硕如象的纯种“龙象马”披着湿润的晨雾而来, 身后拉拽着一架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漆黑马车。
一位身着灰衣,头戴沙苙的老者坐在车辕处充当车夫的角色。
高大的龙象马如风一般奔驰而来, 掀动而起的狂风吹起马车的车帘,隐约露出一袭雪白衣衫与看不分明的疏淡眉眼。
马车一路奔来, 丝毫没有停歇之意, 就要直接冲入城中。城门口的守卫正要上前阻拦,那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前面充当车夫的老者才抬起头来, 原本还满面怒火企图上前拦住马车的守卫顿时脸色一变, 当即忙不迭地朝两边退了开去。
“见鬼了怎么会是铜山管家他怎么会从城外归来”
“还好见机得快,差点得罪了城主大人的心腹”
几人暗道倒霉, 各自看了一眼,带着几分八卦心思,忍不住小声议论着。
“难道城主府的那则小道消息是真的城主大人要将大公子接回来继承家业, 所以秘密派了管家去接人”
“不对吧。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又何必遮遮掩掩的呢”
“嗐还不是在防着那一位”
身为在银辉城土生土长的居民, 他们可是很清楚,当年大公子愤而出走不久,小姐也被嫁到了外城, 城主麾下只余下二公子这一个儿子, 为免重蹈覆辙, 还特意给二公子找了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而今连长孙都有十多岁了。
所有人都已经默认了二公子就是银辉城未来的继承人,没想到老城主临了临了开始思念起不听话的大儿子了。谁知道他心中究竟作何想法只想见儿子一面,还是有立其为继承人的打算
或者,即便老城主原先只想见儿子一面,万一在外吃苦多年的大公子又重新看上了这城主府的富贵,而城主老糊涂了,心软了,见到儿子之后也生出了别的心思可怎么办
若是二公子这般想,定然不会愿意让大哥回来;而若是老城主担心二公子这般想,自然就只能悄悄接人了。
一群守卫一边八卦闲谈,一边忍不住在暗中恶意揣测那几位大人物的心思,权当是闲极无聊消遣消遣了。
城主府的情况,原不为已是听那位管家说过了,不过,他并无参与这场宅斗权斗的想法,只是想以银辉城作为跳板,让自己拥有一个合适的身份而已。
至于银辉城的继承权最终归属于谁,终究要取决于老城主。倘若对方真的命不久矣,那么唯一的继承人人选就是二公子。即便真要选择孙辈,大公子这一脉的一儿一女尚且年幼,二公子还有两个年龄更大且久经培养的儿子呢。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两个半途找回来的孩子。
这两个被原不为带回来的小不点唯一的机会就是老城主能挺过来,且寿命悠长,还能有充足的时间去挑选与考验继承人,而他们若是能在今后的时间里迅速成长,便还有一分希望。
遗憾的是,大概老天都不眷顾,当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回到城主府时,两个小家伙刚刚被管家领下马车,隐隐约约的哭声已然从城主府深处传来。
老管家的面色当即一白,身体打了个颤,就往老城主住的地方跑。
两个孩子稀里糊涂跟在他身后跑。
到了地方,就见卧室的门大开着,院子里的仆从个个面露哀戚,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少年围在床边,从露出的空隙中可以看见一张苍老而惨白的脸,他眼睛里还有最后一点光。
大概是看见老管家,这光芒一下子亮起,直勾勾落在他脸上。仿佛有什么话急切想说,偏偏又发不出声音。
老管家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想法“您是想见大公子大公子他”他实在不忍在老城主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说出那样的噩耗来刺激他,便只好先一步将两个孩子拉到面前,“大人您瞧,这是小小姐和小少爷,大公子就在后面”
床榻上的老城主目光直直落在两个孩子身上,大概也想明白了另一个儿子为什么没有出现,眼底顿时露出悲怆之色。
“嗬嗬”他想要抬起手说些什么,却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喉咙里艰难喘息了几声,目光却越来越暗淡。
旁边的中年人连忙上前抓住他要抬起的手臂,低低唤了一声“爹”
“爹您别担心,我知道你是担忧两个孩子的将来,您放心,儿子一定照顾好他们,让您回归九幽再无遗憾。”
顿时室内又是一片哭声。
哭声中,一层淡淡的铁灰色从老人体表皮肤上蔓延出来,色泽越来越深,最后都快要覆盖上他的口鼻,似乎就要将他整个人彻底石化,让其在痛苦中死亡。
他的眼珠子仍是一动不动落在自己的儿子身上,不知是否对这人世仍有牵挂。
两个小孩子还懵懵懂懂,不太清楚情况,就见那位二伯已是将他们揽到身边,对着床上的老人放声哭了起来。
外面的院子里,原不为不紧不慢走过来,就听见了这悲痛欲绝的嚎哭声。
“好香好香的味道啊”
就在这时,叶渺渺的声音在他心神中响起,带着几分蠢蠢欲动的情绪。就像是一个喝酒喝上了头的醉鬼,语气晕晕乎乎,兴奋得不能自拔。
“剑主,我闻到了一股好香好香的味道。我有预感,一定是对神剑大有用处的宝贝”
听她这么扭扭捏捏一说,原不为也起了好奇心,便纵容道“那就去看看。”
以他对叶渺渺的了解,对方的三观是在和平年代塑造而成,不会主动伤害无辜,也不会闯出什么祸事。
话音刚落,一道流光便迫不及待飞出。
卧室内,那位二公子正握着老爹奄奄一息的手嚎哭不止,却是干打雷不下雨。
“爹您就放心去吧嗷”
骤然间,哭声戛然而止,二公子捂着肿了一个包的额头抬起头来,发出一声变了调的痛吟,惊怒交加。
就在方才那一刹那,一道黑影猛然从门外蹿进来,从他额头处擦过,直接朝床榻上的老人身上飞去。
那似乎是一块黑沉沉、硬邦邦的板砖
竟然有人敢光天化日在城主府行凶,且就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得,非要亲手置一位奄奄一息的老人于死地
最要紧的是,那东西不过擦过他一下就让他脑门肿了一大片,要是目标正对准他脑门,那他岂不是已经一命呜呼
这是何等凶残又大胆的狂徒
捂着脑门的二公子又惊又怒,立刻高声喊人捉拿刺客,却见那“刺客”已是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姿态从容,神色更从容,如在自家一般闲庭信步。
“等一等,二公子,这或许是误会。”
身为城主心腹,老管家在城主府还是颇有话语权的,虽说现在似乎是要新旧交替了,但老管家余威尚在,他一发话,本想上前捉拿刺客的人便犹豫着停了下来,有几分踌躇不定。
而老管家则惊愕万分地看向原不为“银原公子,你这是”
“好啊,看来你们都是一伙的”二公子愤怒的声音打断了老管家想要说下去的话,“铜山管家,枉我爹这么信任你,你居然背叛城主府,我那多年未见的大哥莫不是已经被你害了”
说到这里,二公子已是声色俱厉。
作为城主心腹,老管家平日里地位特殊,便是二公子也不曾如此对他呼来喝去,而是当叔伯般礼待。
而今老城主还未下葬,二公子已经摆出主人姿态,拿他当奴仆一般喝问,还如此冤枉于他,连证据都没有,看上去完全就是冲动无脑的代名词,却杀机暗藏,俨然是要趁机将之清扫掉的姿态。
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伤重未曾痊愈的老管家一时悲愤交加,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二公子,大公子究竟为谁所害,你该心知肚明才对”
周围的气氛一时变得极为诡异。
那位二公子先是愣了一瞬,似乎没想到老管家会如此直言不讳,紧接着勃然大怒,这怒气不再是刚才装出来的那般浅薄,而是切切实实染上了几分杀意。
“你什么意思难道还想陷害我一个杀兄之罪”
他眼神扫过那些被老管家一句话喝止的下人,又扫过吃瓜群众般站在那里的原不为,抬起颤抖的手指向老管家
“好啊好啊我就知道你狼子野心,图谋不轨,暗中笼络了不知多少人手,害了我爹我大哥,现下又给我罗织罪名,指不定是想着让我丢了继承权,你好趁机把我可怜的侄儿当傀儡,自己把持银辉城城主大权”
老管家被他说得浑身都在发抖,却没有再试图辩驳,据理力争。
他心知二公子此时一番无脑发难就是为了将黑锅一股脑扣在他身上,然后趁机将他以及以往诸多二公子看不惯的人一口气清洗掉,来一个改天换日
即便二公子的话漏洞百出,哪怕他心知肚明对方是胡说八道又能如何呢
老城主既逝,二公子才是这城主府真正的主人,哪怕是方才没看懂形势的下人也该明白过来了。
哪怕二公子只是嫌他太丑要赶他走都是应该的,只是不免会被人说凉薄。如今被扣上了结党营私,谋害旧主的帽子,外面不明真相的人听了,也不会说二公子刻薄父亲留下的老人。
“城主,大公子,你们怎么就去了呢”
一时间,老管家悲从中来,难以自抑。
二公子更是肝肠寸断,在床头握住父亲的手垂头叹息,俨然一副大孝子的模样“爹啊,这就是你过去宠信了这么多年的心腹,害死大哥不说,还用如此恶毒的罪名栽赃儿子”
顿时,室内又是一片哭声。
“爹啊,这世道如此险恶,您怎么就这么扔下儿子走了呢”
二公子做戏做全套,说到这里,自认已经足够,便打了个手势,准备让人将管家等一干以往早就让他看不顺眼的老家伙一并处理掉,给自己的亲信腾位置。
“是啊,这世道如此险恶,还是让老头子我自己继续担着吧。”
一道熟悉的苍老声音幽幽响起,仿佛有凉风拂过二公子的耳畔。
二公子猝然一惊。
而就在这时,他的手突然被握紧了
掌心中那本该渐渐变得冰凉僵硬的苍老手掌死死捏住了他的手,又一寸一寸顺着手腕往上捏住,让人联想到一系列话本故事中的“死尸复活”、“尸变”,二公子僵硬着身体转过头。
之前还躺在床上,全身都已经被铁灰色覆盖,明显就要石化的老人居然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原本裹在身体表面的那层灰色一点一点褪去,尽管还残留有许多,但至少已经挽回了他的性命。
在他头顶上方半寸处,正有一块黑漆漆的板砖微微悬浮,它像是一块磁铁一般,丝丝缕缕的灰色从老人体表褪去,不断被板砖吸引,尽数飘了过去。
此时,这块板砖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嗝”
叶渺渺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无视周遭闪闪发光的眼神,径直飞回原不为身边。
原不为神情始终淡淡,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显出说不出的神秘莫测。
而事实上,他知道的并不比众人多多少,甚至比他们还要惊讶。
我没看错的话,那是天星石精粹吧
已知,一斤天星石才能凝聚一克精粹;求解,银辉城城主体内析出的天星石精粹,抵得上多少斤天星石对本命剑胚将有多大的提升
不过,看这些人的态度,难道说,对人族而言珍贵无比的天星石,在金灵族反而是剧毒般的存在
一时间,原不为浮想联翩。
城主府中,一场闹剧戛然而止。
老城主竟然活了过来
他就这么半靠在床上,尽管苍白干瘦,病体未愈,却自有一股久居高位的威严气势。
一只手捏在傻愣愣的儿子的小臂处,他双瞳如利剑般冷冷扫向这个儿子。
二公子艰难咧开嘴,扯出一个假笑,却因太过震惊失望而显得十分生硬
“爹,你、你活了这真是太好了”
老城主失望地收回目光,又将之投向站在一边的原不为,郑重地开口
“老朽本以为要魂归九幽,能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全赖公子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本不该再生妄念,只是如今城主府的现状公子也看到了,老朽还不能死,便只能厚着脸皮恳请公子施以援手”
“我知道此事着实让公子为难,血脉反噬之症自古以来从未有人能治,公子能暂缓一二,已是天纵奇才,前所未有。我不求能彻底解决了此症,只希望能多活几年,好歹看顾孙儿长大。”
说到这里,这位老城主竟是硬挺着下了床,深深朝原不为施了一礼。
室内顿时一阵沉默。
原不为的思维正在高速运转。
从老城主的话联系起他刚才看到的画面,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血脉反噬之症一旦血脉反噬,体表就会出现天星石精粹直到最后整个人彻底被石化,成为一大坨天星石这么说来,每一位金灵族岂不都是行走的天星石矿
惨,太惨了,金灵族居然这么惨
眼泪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了下来。
沉默时间太久,老城主充满希望的目光渐渐暗淡了下去,嘴边露出苦笑。
也是他病急乱投医了。这血脉反噬之症即便是王族也从未听说有方法根治,这位神秘的年轻人能化解一二已是很了不得了,自己又怎能奢求太多呢
罢了罢了
他正要收回方才的话,趁着还有一口气安排好后事,顺便报答这位恩人,却听那白衣公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本不想出手的”他的声音清而淡,带着几许无奈,“血脉反噬难以化解,无人不知。”
听出几分话风的老城主立刻抬起头,目光中露出了希冀,一边听一边点头。
“欲治此症,自也要费不小代价。”
老城主连连点头,一口保证“这是自然,公子放心,老朽绝不会让公子白白承担代价。”
与自己的命相比,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只要有活命的希望,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
“也罢,我便暂时留下来”在老城主又是恳求,又是许诺之下,原不为好似终于被说动,终于淡淡开口,“不过,还需准备几日,才能出手。”
现在他连血脉反噬究竟是什么鬼都不清楚,一切全凭猜测脑补,拿什么去治薅羊毛也是要提前做好功课的,什么都不清楚,就算靠着本命神剑能吞噬天星石精粹,那也只能薅个皮毛。
这几天了解一下,等他将一切摸清楚,摸透彻,就是把羊毛薅秃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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