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虔到王庭的时候是秋天。
天高云淡,叠翠流金,王庭处处谷物丰收,牛羊满坡,河川秀丽,清澈的湖水倒映着河畔金黄火红的斑斓岩石和湛蓝的晴空,绚烂壮美。
车队和商队一起抵达圣城外时,大道飘来欢快的鼓乐声,等候多时的王庭百姓箪食壶浆,抛洒鲜花。
乐声越来越近,蓝衫白袍的禁卫军簇拥着几顶华盖和雪白金纹的旗帜迎了过来。
李仲虔骑在马背上,望着华盖下盛装的昙摩罗伽,嘴角一勾。
昙摩罗伽很周到,知道亲自出城来迎接他。
他对身边的亲随说“你等着,他们要铺地毯。”
话音刚落,几个王庭侍从抬着金丝地毯走上前,铺设好毯子,恭敬地请昙摩罗伽下马。
李仲虔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神情。
他身后的汉人亲随个个瞠目结舌,早就听说佛子在民间威望极高,虽然已经还俗,王庭百姓还是把他当成神明崇拜,今天亲眼所见,果然如此。
昙摩罗伽穿着一身华光闪耀的君主礼服,迎上前。
李仲虔翻身下马,还没客套几句,便问“明月奴呢”
昙摩罗伽道“不知道卫国公什么时候到,她身体不适,我怕她久等,还没告诉她。”
李仲虔收起玩笑之色“我先去看看她。”
他示意随行官员和王庭礼官一起入城,自己跟着昙摩罗伽直接去王宫。
走过长廊的时候,他漫不经心扫一眼碧池,眉头皱起“怎么成这样了”
池中荷叶田田,看样子应该开了不少荷花,但是荷花大半被人摘了,只剩下一根根光秃秃的杆子和还没开的花苞,看起来实在大煞风景。
这池子里的莲种可是昙摩罗伽亲自找他讨的。
周围的王庭近卫面色古怪。
昙摩罗伽解释说“明月奴想吃炸荷花。”
李仲虔脸皮抽了抽这一池荷花都被明月奴拿去油炸了
已经是中午了,昙摩罗伽让缘觉去摘几朵刚开的荷花,缘觉应是,熟练地摘下几朵最鲜嫩的荷花,拿金盘装了,送去膳房。
李仲虔打量昙摩罗伽几眼,看他一脸平静、显然已经习惯做这些事,沉默了一阵,笑了笑。
“以前在荆南的时候,春天吃藤萝花饼,夏天吃炸荷花,秋天吃桂花糕,冬天吃梅花汤饼,栀子、茉莉、玫瑰,梨花,菊花都能做成吃的”
他说着说着,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容,语气却带了几分嗔怪,“以前别人送我几盆昙花,养了大半年,夜里昙花开了,我带她去看,还没要她作诗,她就叫人赶紧把昙花花瓣摘了。”
最后昙花都拿去炖了汤,她像模像样做了一首诗,夸昙花汤鲜美。
昙摩罗伽静静听着。
说着话,两人走进内殿。
庭院里设了帐篷,毡帘高挂,彩绦轻拂,帐篷里凉榻软枕齐备,瑶英睡在榻上,旁边两个侍女盘坐着为她打扇,庭中凉风习习,彩绦银铃发出阵阵脆响。
李仲虔目光落到瑶英脸上,她虽然睡着,但面色红润,脸庞像是胖了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身体不适的样子。
他转身看着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示意不远处候着的礼官上前,接过一只满盛琥珀色葡萄酒的鎏金玉碗,递到李仲虔面前。
“明月奴有了身孕,卫国公是她的兄长,按王庭这里的风俗,卫国公当饮此酒。”
他嗓音清凌凌的,有种清贵的韵律。
李仲虔嘴巴张大,呆了半晌,差点跳起来,想到瑶英睡得正熟,猛地惊醒,硬生生收回已经伸出去的长腿,快脱口而出的惊呼声也咽了回去,眼神回到瑶英身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腰看。
她身上盖了张薄毯,看不出身形。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给我写信”
昙摩罗伽道“她怕卫国公担心,想等快到日子了再告诉卫国公。”
李仲虔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脸微微抽搐了几下,神情变幻,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原地转了好几个大圈,震惊,喜悦,担忧,如堕烟雾,手足无措。
明月奴要当母亲了他要做舅舅了他该做什么要准备什么东西是不是该把赤壁神医抓来王庭
玉碗伸到他跟前,酒液泛着金灿灿的光。
李仲虔抬起头。
昙摩罗伽举着酒碗,神色郑重,“卫国公宽心,明月奴是我的妻子,我会好好照顾她。”
他神情诚挚,沉稳镇静,气势厚重如山,仿佛不管发生什么都能够从容应对。
李仲虔看他半晌,渐渐冷静下来,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瑶英眼光不错,和尚到底年纪大些,稳重踏实。
“你刚才说她身体不适”
欣喜过后,他开始忧虑。
昙摩罗伽轻声说“上个月她夜里会惊梦,这几天好些了,就是嗜睡,经常犯困。”
“那让她睡吧,别吵醒她。”
两人先退出长廊,李仲虔叫来亲随,细问瑶英这些天的情形。
亲随一五一十地道“阿郎放心,驸马处处体贴,王宫里住了好几个医者,隔几天就请一次脉。公主胃口很好,一天要宣好几次膳食,驸马常常吩咐商队带些中原的吃食过来。公主白天在殿中看一会儿文书,接见外臣,下午凉快的时候,驸马会亲自搀着公主去庭院走一会儿,公主发懒的时候,我们不好劝,驸马直接把公主抱出去,公主只好走几圈再回殿。”
往年一到夏天,瑶英就没什么食欲,今年夏天她胃口出奇的好,加上医者为她开的补身药膳,人长胖了一些,有些不愿意动弹。昙摩罗伽知道她怕热,还是每天督促她起来走动,还找出一本画册,教她按着册子教的练“禽戏”。
“跟我们的五禽戏差不多,听说练了能强身健体。”
李仲虔边听边点头。
刚才看昙摩罗伽眼皮都没眨一下就吩咐缘觉去摘荷花,他真怕和尚这个当爹的没有经验,一味纵容瑶英,好在和尚该严厉的时候掌握了分寸,瑶英天生不足,第一次当母亲,是得慎重些,免得她到时候受罪。
瑶英睡醒的时候,看到李仲虔,惊喜万分“阿兄怎么来了”
李仲虔虎着脸道“这么重要的事居然瞒着我”
瑶英笑着挽住他的胳膊“我正想告诉阿兄,信都写好了,就等着送去西州一定是罗伽派人去接你来的,他都告诉你了”
李仲虔点点头,端详瑶英好一阵,心里的大石头缓缓落地。
亲随没有报喜不报忧,她确实气色很好,乌溜溜的眼睛神采内蕴,也确实胖了些。
他陪瑶英用午膳,看着她一口气喝了两碗汤,下午陪她在庭院漫步,她又有些饿了,缘觉早有准备,送了些精致的果点过来。
傍晚时,有人送来文书账册,李仲虔皱眉问“你如今是双身子,怎么还打理这些事”
瑶英一笑“我又不是病了不能理事,为什么不能打理这些事都是我经手料理的,琐碎的那些交给其他人去照管,主意还是得我来拿。”
李仲虔看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嘱咐道“别累着了。”
瑶英嗯一声,“我只看一两个时辰。”
她不敢累着,昙摩罗伽是个医者,真累着了,他立马就能发现。
夜里,李仲虔就在王宫住下,瑶英陪他说了一会儿话,回到内殿,长廊灯火朦胧,一道身影立在池畔。
她走上前。
“在等我”
昙摩罗伽转身,扶住她的胳膊,“今天高兴吗”
瑶英抬头亲他一下,“很高兴。”
今天醒来的时候看到阿兄出现在面前,她很惊喜。
昙摩罗伽微笑,吻她头发。
她最近越来越嗜睡,医者都说没什么问题,可他心底还是涌起忧虑。她远离家乡,请来她的兄长,她肯定能踏实点,精神气也好些。
暖黄的灯火笼在两人身上,瑶英脚步慢吞吞的。
昙摩罗伽突然停下来,俯身抱起她。
他双臂坚实有力,瑶英勾住他的脖子“你不是说我要多走动吗”
昙摩罗伽脚步平稳“今晚不用,你今天累着了。”
瑶英笑笑,挨过去贴着他的侧脸蹭了蹭。
她知道自己得多锻炼,不能偷懒,就算他不派人看着,她也不会躲在殿中不出门。平时说不想动,其实是故意逗他,他一边想要纵着她,一边又得狠心板起脸催她起来的模样,比缘觉和毕娑想到的那些逗趣的小把戏要好玩多了。
好几次他明明心软了,还是抱着她去花园,然后搀着她走回内殿,一板一眼,不许她偷懒,比小时候李仲虔教她诗书时要严厉得多。
不愧是法师呢。
回到殿中,昙摩罗伽慢慢放下瑶英,才一会儿的工夫,她已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他拿了帕子帮她擦了擦脸和手,扯起锦被盖在她身上,压了压被角,脱下外袍,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盘腿坐着。
医者曾经隐晦地暗示他们应该分榻睡,他试了几晚,夜里常常惊醒。
还是睡在她身边才能安稳。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酣睡的脸,手指拂动佛珠,默念起经文。
地藏菩萨本愿经,药师经。
念了数万遍,只有反复一个愿求她能平平安安。
瑶英的好胃口持续了几个月。
转眼大雪纷飞,千里冰封,长廊外只剩半池枯荷,昙摩罗伽特意在暖室里养了几缸莲花,她却闻不得油味,吃不下鲜炸荷花了。
随她从中原来的汉人膳夫每天变着花样鼓捣些新鲜吃食,送到她跟前,她嗅到味道就反胃,从早到晚只吃得下瓜果。
虽然是隆冬了,但是王庭不缺瓜果不过肯定不能只吃瓜果,昙摩罗伽除了监督瑶英走步之外,开始亲自监督她用膳。
泥炉烘烤出来的小面点,外皮金黄焦脆,内馅绵软,羊肉馅的鲜美,五色红瓜馅的香甜。
裹了肥浓的菜蔬肉馅的小薄饼,两面煎得焦香酥亮,撒一层芝麻。
大块烤得滋滋流油的牛肉,拌上鲜浓润口的甜酪,洒上酸甜的葡萄干碎。
雪白柔韧的面片,酥烂的羊肉,加上辣味的汤汁,又鲜又辣。
膳夫绞尽脑汁,总算有几样瑶英能吃得下的东西。
昙摩罗伽被瑶英哄着骗了几次,之后每次都陪着她用膳,看着她吃。
这天,瑶英实在没胃口,推他去忙自己的,想和之前那样蒙混过关“你闻不惯这些味吧不用陪我了,我会好好吃完。”
昙摩罗伽摇摇头,按住她的手,示意侍从放下托盘,端起碗放到她面前,另端起一碗一样的放到自己跟前,“你吃什么,我也吃什么,吃吧。”
瑶英还想挣扎,眨巴着眼睛说“都是荤腥”
昙摩罗伽拿起匙子递给她“明月奴,你瘦了。”
瑶英败下阵来,她确实瘦了点,还以为冬日里穿着厚实,他看不出来。
她只得一口一口喝汤,都是按着她的口味做的,滋味鲜甜,但她喝了几口就不想喝了。
昙摩罗伽没有出声催促她,拿起匙子慢慢喝汤,动作优雅。
瑶英忽然笑了一下,想起第一次看他吃肉时的情景,不知怎么的,胃口仿佛好了点,慢慢把一碗汤喝完,肉也吃了几块。
离生产越来越近,瑶英身边的人个个变得紧张起来,李仲虔更是一天几次派人过来问脉息,带着谢青他们演练假如她生产了他们该怎么安排,几个亲兵因为演练的时候说笑了几句,被雷霆大怒的他打发去守城门,这下人人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再也不敢在演练的时候嬉皮笑脸。
王宫内外竖起一面面祈福经幡,王后什么时候生产成为圣城百姓茶余饭后最热衷讨论的话题。
从李仲虔、毕娑,到谢青、缘觉,都把瑶英当成了水晶玻璃人,风吹一吹会倒,日头晒一晒会化,轻轻磕碰一下会碎,所有人和她说话时都会情不自禁放柔声音,连前来拜见的部落酋长也变得文雅了许多。
瑶英觉得自己反倒成了最镇静的那个人,既然该准备都准备好了,那安安心心将养便是。
昙摩罗伽事事想得周到缜密,李仲虔也在圣城陪着她,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依旧每天料理庶务,接见外臣领主,落雪的时候带着随从去高塔观雪,节礼时出席宴会,看勇士赛马射箭。
今年夺魁的还是莫毗多,她亲自为他斟酒祝贺,莫毗多笑得见牙不见眼。
昙摩罗伽没有劝阻瑶英出门,只是叮嘱她多带些随从。
瑞雪兆丰年,在王庭尤其如此,这年的冬天比往年更严寒更漫长,雪满长空,天地银装素裹。
等冬季结束,气候回暖,冰雪融化之时,王庭也就迎来一年一度的开春节。家家户户打扫房屋,供奉神佛,念诵经文,预备庆祝大地回春,新的一年开始。
昙摩罗伽作为君主,要出席开春节第一天的开耕仪式,在晨曦时分将小麦种子洒在土壤之中,带领百姓祈求一年风调雨顺。
开春节上也有赛马会,各族勇士比拼摔跤、马术和杂技。
瑶英兴致勃勃,想看看那些神乎其神的杂技,昙摩罗伽答应了,安排好照看她的人。
到了开春节前两天,瑶英忽然觉得有些犯懒,怕在典礼上出什么状况,打消了去观赛的念头。
明年再看也一样。
典礼前一天夜里,漫天繁星,圣城百姓还在酣梦之中,礼官已经入殿候着。
昙摩罗伽早早起身,和平时一样,先手指搭在瑶英手上看脉,端详一阵看她气色,扯起锦被盖到她下巴底下,这才出去换衣。
不一会儿瑶英也醒了,昙摩罗伽进殿陪她用膳,看她吃完了粥汤,面色红润,说话中气也足,叮嘱几句,留下缘觉照顾她,在近卫的簇拥中去参加典礼。
“有什么事马上来禀报。”
出宫之前,他叮嘱缘觉。
缘觉恭敬应了。
典礼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撒麦仪式后,百姓载歌载舞,摔跤场上尘土飞扬,各族勇士迫不及待地较量起来。
昙摩罗伽端坐在高处,示意两个亲随上前,要他们把典礼上各族献上的新鲜玩意送去王宫。
毕娑喝得醉醺醺的,手里拿了只酒壶经过,笑道“王不放心王后吗才一个多时辰,不会出什么事的,有事缘觉一定会派人过来报信。”
他话音刚落,台下传来一阵惊呼声,无数人诧异地望着王宫的方向,嘴里念念有声。
毕娑心里猛地直跳他不会这么乌鸦嘴吧
喧嚷声越来越大,响成一片,他心里焦急,扒开高台前的近卫,朝王宫方向望去。
这一看,他碧色的眸子蓦地瞪大,酒意顿时不翼而飞。
今天是个晴天,他们头顶的湛蓝晴空有大团大团云絮舒卷,而在远处的王宫上空,炽烈的日光破开层云,降下一道道巨大的光束,照彻整个宫殿,华光璀璨,气势宏伟。晶莹洁白的宫墙和矗立的高塔在日光下闪耀着圣洁的光彩,恍如仙境中的天宫。
赛马、摔跤的人都停了下来,百姓们遥望眼前此景,喃喃地念诵佛号,有人甚至激动得热泪纵横,朝着王宫跪了下去。
吉兆
这是圣人降世的吉兆
一人失声大喊,其他人跟着附和,议论声此起彼伏。
毕娑的心沉了下去。
昙摩罗伽当年出生的时候,也有异象,那位汉人女奴后来难产而亡。
他不敢多想,回头去看昙摩罗伽。
面前一道冷冽的风扫过,昙摩罗伽已经冲下高台,只留下一个匆忙的背影。
近卫反应过来,慌忙追了过去。
毕娑也赶忙拔步跟上。
他从来没有看到昙摩罗伽这么慌乱、这么急迫、这么的沉不住气。
向来冷静的王庭君主在蹬鞍上马的时候居然摇晃了两下,差点被坐骑甩下马背。
快马驰出广场,马蹄声疾如奔雷。
王宫方向的大道上尘土飞扬,几匹快马迎面驶来,看到昙摩罗伽,连忙勒马停下“王,王后方才发作,医者都赶去后殿了”
快马从他们眼前飞也似地奔了过去。
后殿人影晃动,医者,侍女,稳婆,亲随,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议论声、焦急的追问声嘈杂细碎,似一的水浪。
李仲虔看着一盆盆的血水从房中送出来,脸色铁青。
屋中不能透风,四面毡帘低垂,脚步声和说话声闷在屋子里,瑶英躺在床上,听着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声响,满头满脸的汗水。
纵使做了万全准备,疼的时候还是真的疼,她紧紧攥着谢青,不忘叮嘱她“等典礼结束了再告诉罗伽”
谢青根本顾不上这些,胡乱点头应下,从来不会有任何表情的脸因为担忧和心疼而微微扭曲,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紧紧盯着帮忙接生的稳婆和医者,恶鬼一样,凶神恶煞。
好在已经演练过好几次,稳婆才没被她吓晕过去。
要不是因为疼得厉害,瑶英差点笑出声,身下像是有把利刃在搅动,她疼得浑身发抖,忍着没有喊叫,稳婆教过她,现在叫的话待会儿可能没力气但是实在是疼,她眼前一阵阵发黑,稳婆、医者七嘴八舌的叫嚷声离她越来越远,神智渐渐模糊。
哐当一声巨响,毡帘外的门被撞开,一道身影如闪电般冲进产房,扑到床前。
瑶英的手被一只宽大的手紧紧地抓起握住,“明月奴,我回来了”
这道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可是罗伽总是镇定自若,清冷从容,绝不会用这种颤抖的、惊惶的音调说话。
瑶英缓缓睁开眼睛,汗水淌过眼皮,昙摩罗伽吻她汗津津的脸和眼睛,看去依旧平静,沉稳,握着她的手却在不停地发抖。
“我陪着你别怕明月奴我在这里”
他紧紧揽着瑶英,温和地安慰,语调慢慢恢复冷静,身上冰凉如雪,没有一点热乎气。
瑶英汗水淋漓,意识朦胧。
昙摩罗伽深邃的碧眸凝望着她,俯身,一声声轻唤她,清泠的嗓音透出一丝恳求。
不要出事,不要离开我。
他看透生死,悟透世情,心无波澜,却做不到割舍她,万水千山,日东月西,茫茫求道之路,失去她,他将了无生趣。
这样的场景在他梦里出现过很多次。这几个月他表现得平静从容,其实最忐忑不安的人是他,可他不敢也不能慌张,他是她的丈夫,应该承担起所有忧虑,不能让她跟着不安。
殿外一片喧哗声。
后殿忙得脚不沾地的宫人也看到空中的异象了,消息传进内殿,众人对望一眼,难掩惊诧。
昙摩罗伽抬起头。
明月奴义无反顾地嫁给他,他要让她无忧无虑地欢笑,和她携手共度一生。
两道熊熊燃烧的亮光从他浅碧色的眸中腾起,他镇定下来,指挥医者和稳婆,颤抖的手接过医者递过来的丸药,喂进瑶英口中,拨开她鬓边汗湿的长发,“明月奴,撑着,我在这里。”
音调宛转,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瑶英振奋精神,看他一眼,汗湿的脸上绽出一个笑容“法师,好疼”
昙摩罗伽的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低头,和她额头相抵,“让明月奴受委屈了,加把劲,就好了”
稳婆一声一声喊着,瑶英打起精神,想起昙摩罗伽之前一遍遍念叨的那些生产要则,跟着用劲,一阵阵强烈的剧痛后,耳边骤然响起稳婆惊喜的喊声“出来了出来了王后,您再加把劲”
哭喊声,惊叫声,欢呼声瑶英心口一松,眼皮发沉,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明月奴明月奴”
一道磨缠的嗓音一直在耳畔打转,喋喋不休,一遍又一遍重复,瑶英想好好睡一觉,这道声音偏偏不肯放过她,她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把力气,一巴掌挥了出去。
啪的一声轻响,拍出去的手被轻轻地握住了,湿热的吻落在她手心。
“先喝点东西再睡,好不好”
诱哄的、温柔得让她整颗心跟着发颤的音调。
她很信任这个人,不管身体还是灵魂,都可以完全向他敞开。
瑶英张开嘴。
温热的汤药送进她口中,她慢慢吞咽,喂药的人一点也不急,小心翼翼地喂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碗从她唇边离开,接着一双冰冷的唇落了下来,含住她的唇慢慢厮磨。
瑶英一觉好睡,好像做了很多梦,梦里光怪陆离,什么都有,不过梦醒的那一刻,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屋中黑魆魆的,唯有榻前一片朦胧烛火,静谧无声。
她躺在内殿另一间寝房的床榻上,盖着松软暖和的被褥,周身干爽舒适。
空气里幽幽的沉水香气浮动,昙摩罗伽盘腿坐在她身边,手里一串佛珠,保持着禅定的姿势,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眼圈微微泛青,神情憔悴。
瑶英不禁心疼怜惜,“罗伽”
刚刚动了一下,昙摩罗伽立刻睁开眼睛,两道眸光落在她脸上,血丝如蛛网密布的碧眸一眨不眨,直直地望着她,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似的。
瑶英嗓子干哑,咳嗽了两声。
昙摩罗伽醒过神,俯身抱起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单手拿起放在榻边暖着的水,倒了一杯,送到她唇边。
瑶英咕咚咕咚喝完一杯,长舒一口气。
他又倒了一杯,喂她喝了,放下杯子,手指抹去她唇边的水珠,送到自己嘴中。
瑶英呆了一下,她还没洗漱呢。
下一刻,昙摩罗伽低头吻她。
这个吻比瑶英刚刚喝下的蜜水还要甜润绵长。
等他放开她,她晕晕乎乎地问“我生了什么”
昙摩罗伽不禁低笑。
他喜欢她在自己面前一团孩子气的模样。
“是个王子。”
他低低地道,捧起瑶英的脸,拂开她鬓边碎发,仔细端详她,犹觉得不够,松开一只手,把灯烛挪到跟前,就着烛火看她。
生产的过程其实很顺利,从发动到生下来不到三个时辰,孩子也很健康,交给乳母去照顾了。瑶英疲累至极,睡了过去,所有医者都说没有大碍,他还是静不下心,一直守着她,寸步不离。
“身上疼不疼”
他柔声问。
瑶英试着动了动,摇摇头,她睡了一天,精神好多了,“孩子呢抱过来给我看看。”
昙摩罗伽扶着她“孩子睡了,过会儿再让她们抱过来。”
他摇了摇床榻边的铜铃,殿门被人推开,侍女捧着热水等物进殿,他接了巾帕帮瑶英擦脸,给她换衣。
瑶英刚要赶他去休息,对上他专注的眼神,没有吭声,由着他服侍。
“饿不饿想吃什么”
他问。
瑶英胃里一阵空虚,仰起脸“暖室还有鲜荷花吗”
她突然又想吃炸荷花了。
昙摩罗伽失笑,手按在她后颈上,和她碰了碰额头。
直到此刻,他才感觉到心落回原处。
炸荷花很快做好了送上来,还有滋补的药膳,瑶英一口气全吃完,乳娘抱着孩子过来了,襁褓里裹着,小小的一团,皮肤皱巴巴的泛红,眼睛紧紧闭着,睡得很香。
昙摩罗伽接过孩子送到瑶英怀中,他抱孩子的姿势很熟练,也不知道是这一天里抱多了还是偷偷练习过。
瑶英看着襁褓里好像只有小猫崽大的儿子,心潮起伏。
真是她生的
昙摩罗伽搂着瑶英和她怀里的儿子,细细碎碎的吻落在她发顶和鬓边。
他的明月,他和她的孩子。
第二天,瑶英才从缘觉口中得知莲奴出生的时候天降异象的事。
“整个圣城的人都看见了各部酋长也都亲眼看见了,再过几天,消息会传遍王庭和西域”
“民间都说,王是阿难陀转世,王后是摩登伽女,王子天生不凡,也是神佛降世”
“王后,您不是喜欢吃炸荷花吗传说这是因为王子曾端坐在佛陀宝座下的莲池聆听讲经,所以您才会那么喜欢吃炸荷花”
“从昨天开始,王宫的宫门前挤满了人,都是赶来给王子送礼的”
“佛寺僧人欣喜若狂,王名震西域,小王子肯定也天赋极高昨晚僧人连夜翻阅经书查找记载,寺主还说要亲自来为小王子洗礼,王婉拒了。”
瑶英眼皮抽了抽。
万万没有想到,莲奴才刚刚出生,就有这么大的排场。
恰好也是这一天,几个准备前去中原的天竺僧人路过王庭,前来拜会佛子和瑶英,向礼官奉上他们从天竺带来的贵重礼物,得知王子出生,顺势说了些祝福的话。
传到民间,变成天竺僧人早就知道今天会有圣人降世,所以才会不远万里赶来圣城。
见过莲奴的人都说他像昙摩罗伽,毕娑更是言之凿凿地坚称莲奴和罗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语气之肯定,就好像他亲眼见过罗伽刚出生的模样似的。
几个月过去,莲奴不像当初那么皱巴巴了,白白胖胖的,面如秋月,一双澄澈的碧眸,看人的时候很安静,很少哭闹,乖巧斯文。
瑶英抱着逗弄他的时候,他睁着碧眸静静地望着她,有时候配合地笑一笑,凑上来亲她。
这下连瑶英也觉得他就像和昙摩罗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且连性情都一模一样。
种种传说不胫而走,连西州那边的杨迁和达摩都听说了,写信过来道喜,顺便问起异象的事。
李仲虔既欢喜又担忧。
他之前担心瑶英受委屈,王庭百姓如此爱戴她和小王子,他自然高兴,但是王庭百姓显然把小王子当成另一个佛子了。小王子还不会说话呢,传说里的小王子已经文武双全,武能降妖除魔,文能治国了。
瑶英给和尚生了一个小和尚
家里有一个会念经的和尚还不够吗
为了防止莲奴变成和尚,李仲虔决定亲自教授他武艺,为此,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棒、矛、耙十八种武器,他样样都准备了,还特意搜罗了很多新巧古怪的玩意,男孩子都好武,他要从小培养外甥习武的兴趣。
然而事与愿违。
在他按着中原风俗为莲奴举办抓周礼的那天,小家伙直接从满桌的弓箭、匕首、军符爬了过去,抓起一卷经书,抱在怀里不撒手了。
李仲虔目瞪口呆。
王庭侍从纷纷变色,交头接耳“小王子果然和佛有缘”
等莲奴能下地走动了,王寺僧人强烈要求来给小王子讲经,为小王子祈福,昙摩罗伽还是婉拒了。不过当莲奴表现出对佛珠、佛经的兴趣,能够端坐着静静听他和僧人辩经的时候,他也没有阻止。
夜里,他哄莲奴睡下后,搂着瑶英,轻声道“顺其自然。”
瑶英点点头。
李仲虔没有气馁,和瑶英商量把莲奴带到西州去,等莲奴长大几岁再送他回来。
他保证能把莲奴教成一个活泼健壮的小郎君。
瑶英哭笑不得,道“阿兄,莲奴还小呢他喜欢什么就让他学什么。”
李仲虔长长地叹口气,看着不远处坐在昙摩罗伽身边的小莲奴,一脸失望。
和尚身边坐着一个小号的小和尚。
看来他真的要有个和尚外甥了。
天边刚刚浮起鱼肚白,缘觉就醒了。
他起床梳洗,就着羊骨汤吃了两张夹肉馕饼,换上浆洗得笔挺的礼服,兴冲冲地出门。
庭院阒然无声,古树参天,花木郁郁葱葱,浓阴匝地。
廊前晒得微微发黄的竹帘密密低垂,笼下朦胧的暗影,近卫从长廊走过时都会刻意压低脚步声王后还没起身,他们怕吵着王后。
一池田田莲叶层层叠叠,波痕起伏,零星几朵含苞待放的莲花点缀其中。微风轻拂,莲花婀娜摇曳,莲叶摩肩接踵,发出沙沙轻响。
缘觉眯着眼睛细细数了数池子里的莲花,确认没有人偷摘,满意地点点头,步上石阶。
毡帘高挂,金炉吐香。
昙摩罗伽已经起来了,一袭宽大的雪白金纹锦袍,端坐在殿中书案前批阅奏本。
缘觉和换班的近卫颔首致意,单手握拳置于胸前,朝昙摩罗伽行礼,目光划过书案,落到旁边一张黑漆小案上。
那是一张精致小巧的小书案,还没有门槛高,放在王和王后的小案中间,小王子莲奴穿着一身王子的金纹白袍,坐在小案前,胖嘟嘟的手里捧了一张书帛,像模像样地看着,神情认真专注,动作和身边的父亲一模一样。
缘觉心里软成一团,不自觉嘿嘿笑了两声。
小王子和王一样,天资聪颖,寻常孩童这个年纪还只知道玩耍,他已经开始学认字了。王寺僧人认定小王子是有慧根之人,每天守在王宫前,想接小王子去王寺听经,为此没少被卫国公李仲虔奚落。后来昙摩罗伽宣布要亲自教导小王子,争端才平息下来,僧人们无可奈何论学识,谁敢说自己比得过王
毕娑王子的长子野那也出生了,还没学会走路已经显露出霸王性子,爬到哪里就在哪里摔摔打打,揪掉了毕娑王子精心修建的美髯,抓花乳母的脸,拽断侍女的石榴裙,推翻院子里最珍贵的几盆花小小年纪就成了王宫的混世魔王。
莲奴小王子只比野那王子年长几个月,却像是比堂弟大了好几岁野那王子满地乱爬的时候,莲奴小王子规规矩矩坐在昙摩罗伽身边听他讲解佛偈。野那王子调皮捣蛋,毕娑王子气急败坏地大吼时,莲奴小王子依偎在王后身边,举起自己碗中甘甜肥浓的樱桃酪,喂王后吃。野那王子耍弄仆从,对着累得满头大汗的仆从哈哈大笑时,莲奴小王子要站在烈日下的仆从挪到幽凉的大殿去。
莲奴小王子不仅继承了王和王后的天人之姿,也继承了他们的秉性,身上既有王和王后的聪慧睿智,也有他们的仁慈谦逊。
缘觉嘴角咧得大大的,暗暗挺直腰杆。前几天,王后亲笔签发了一份诏书,从今天起,他开始兼任小王子的长史,以后小王子身边的人都归他管。
酷暑天气,不一会儿的工夫,烈日炎炎,热气蒸腾。
水车轱辘轱辘轧过地砖,仆从沿着长阶泼洒井水降温,日光照下来,湿漉漉的石阶折射着刺目的亮光。
殿中传出一板一眼拖长的读书声。
昙摩罗伽忙完正事,开始教小王子学汉文。
小王子胖胖的手指头指着书帛上几个大字,一个一个字念下去,光溜溜的小脑袋不自觉地轻轻晃了晃,昙摩罗伽垂眸听着,偶尔纠正他的音调,带着他从头读一遍。
身后响起脚步声。
缘觉回头,李仲虔站在他身后,一身汉人装束,探头往殿里看,眉头轻蹙。
“您来了。”缘觉小心翼翼地道。
卫国公前几天来圣城探望王后和小王子,看到小王子真的开始学经文了,从头到脚透出一股不舒坦的别扭劲儿,昨天才指桑骂槐,把王寺僧人驳得面红耳赤。
李仲虔皱眉看着内殿。
昙摩罗伽不用说,宝相庄严,一举手一投足,高贵典雅,通身清冷佛气,要不是他已经和明月奴生了小外甥,谁都看不出来他还俗了。
让李仲虔皱眉的是莲奴小家伙走路都不稳当呢,已经学会好几百句佛偈,不仅能背诵,还可以说出大义,坐在昙摩罗伽身边时,压根就是一个小昙摩罗伽,也是一身清冷出尘的气度。王寺那群僧人每天虎视眈眈,迫不及待想哄他出家。他是佛子的儿子,出生时又刚好天降异象,民间百姓私底下已经把他当成佛子的继任者。
李仲虔面色微沉,若有所思。
缘觉胆颤心惊地看着他,还没想好要不要通报,长廊另一头环佩叮当,竹帘依次卷起,王后来了。
“阿兄,这么热,怎么不进殿去”
李仲虔立刻变了一张脸,笑了笑“我看莲奴在跟着他父王读书,不想打扰他。”
缘觉垂着眼睛,心里暗暗道卫国公撒谎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他刚才盯着小王子的眼神分明带了几分不满,就像在盯着一块即将被抢走的肉。
王后来了,王停下授课,和小王子一起迎接王后,小王子给王后和舅舅行礼。
侍女送来一盆刚做好的冰酪,掺了碎冰,乳白香软的一团,看去就像一团云絮。
缘觉暗笑,小王子最爱吃这个。
果然,小王子闻到冰酪的香气,碧绿色的眼睛盯着玉盆,一眨不眨地看着,不过脸上还是一副沉静的神情,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一动不动,乖巧极了。
王后知道小王子的口味,亲自舀了一碗冰酪,撒了些碎葡萄干、果干和新鲜浆果,淋上一层琥珀色的刺蜜,递到小王子跟前,低头,在小王子的光脑袋上亲了一下。
“这个好吃,不过不能多吃,阿娘也只吃一碗。”
小王子脸上微微有些红,捧起碗小口吃了起来。
王后坐起身,一碗冰酪送到她手边。
昙摩罗伽给她调好了一碗冰酪,按着她的喜好,没有加果干,放了很多熟透的浆果。
王后微笑,接过冰酪,趁李仲虔不注意,挠了挠昙摩罗伽的手心。
昙摩罗伽顺势握住她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开。
缘觉站在门边,心里偷笑王还真是,居然当着卫国公的面拉着公主不放手,也不怕卫国公吹胡子瞪眼睛。
李仲虔吃了碗冰酪就出去了,王后带着小王子去侧殿凉榻午睡,王后和小王子都怕热,侧殿设了冰盆,母子俩睡在凉玉榻上,昙摩罗伽靠坐在一边看书,偶尔放下经卷,拿起一旁的羽毛扇,对着王后和小王子轻轻扇几下。
这时候缘觉不必当值,昙摩罗伽要他和其他近卫去休息,近卫聚在庭院幽凉的凉房里吃井水湃过的瓜果。
瓜果很甜,甜瓜香瓜蜜瓜什么瓜都有,王后这几年不停派商队去各地搜罗粮种树种和瓜种,每年都会有庄园种出奇奇怪怪的新瓜,有农官专门管理这些培育瓜种的事。
侧殿里,珠帘半卷,一室幽香浮动。
瑶英梦中翻了个身,抓起丝织隐囊抱在怀里,她身边的莲奴也跟着翻了个身,抓起昙摩罗伽亲手给他做的布老虎抱着,平时再怎么沉静,睡觉的时候更像他的母亲,喜欢抱着东西睡。
昙摩罗伽一手执着经文,碧眸微垂,看着身边酣睡的瑶英和莲奴,俯身轻吻她的发顶,摸摸莲奴的小脑袋。
他希望莲奴更像瑶英。
啪的一声,瑶英不耐烦地翻过身去了。
又是啪的一声,莲奴也跟着蹬了一下腿。
昙摩罗伽轻笑。
下午,瑶英和昙摩罗伽忙着接见大臣和领主、酋长,莲奴午睡起来,跟着缘觉学梵语,他很乖,不哭不闹,学完缘觉布置的功课,又多学了半个时辰。
画窗前映下璀璨的夕晖时,缘觉带着莲奴去庭院玩耍,王和王后都吩咐过,小王子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能整天对着书本,要带他走动走动。
王宫各处的宫人都围了过来,伸长脖子想看一看小王子。
缘觉领着小王子在花团锦簇的花园转了一大圈,往回走的时候碰到李仲虔。
李仲虔手里拿了只弹弓,堆起一脸笑“莲奴,走,舅舅带你打鸟窝去”
莲奴仰起脸,看着自己的舅舅,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跟上李仲虔。
李仲虔二话不说,直接抱起他,让他坐在自己脖子上。
莲奴吓了一跳,不过没有喊出声,乖乖地坐在舅舅脖子上,小手紧紧地攥着舅舅的衣领。
缘觉望着李仲虔大步离去的背影,目瞪口呆。
刚想追上去,李仲虔的声音飘了过来“你去和明月奴说一声,我带着莲奴玩一会,天黑了就回来,今晚多备点烤肉和葡萄酒,要我上次喝的那种”
缘觉回去传话,要其他人跟着李仲虔和莲奴。
李仲虔扛着莲奴到了兽园,教他怎么用弹弓。
莲奴很快就学会了,不过年纪太小,没什么力气,泥丸只能弹到脚跟前的地方。
看到李仲虔对准树杈上的鸟巢,他扯扯舅舅的衣袖,问“舅舅,鸟回来的时候睡哪里呀”
李仲虔悻悻地换一个方向。
玩了一刻钟,李仲虔抱着莲奴去看山崖上的鹰巢,爬到山腰时,回头看一眼远处的王庭近卫,朝自己的随从使了个眼色。
随从会意,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李仲虔张望一阵,做贼似的,抱起莲奴,拐进另一条岔道,健步如飞,狂奔半里路后,找到事先藏在山坳里的马,飞身爬上去,一提缰绳,催马疾奔。
莲奴疑惑地仰起小脸,紧紧抱着李仲虔,“舅舅,你迷路了”
李仲虔对上外甥那双酷似昙摩罗伽,澄澈清冽、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碧眸,狠下心肠,扬手甩了一个鞭花。
昙摩罗伽每天带着莲奴读佛经,莲奴迟早出家他不能坐视不管。
与此同时,一封信送到瑶英案前,她看完信,啼笑皆非李仲虔居然把莲奴偷走了他要把莲奴带去西州亲自教养,教他武艺,一年后再送回来
瑶英赶紧叫来谢青“快去拦着我阿兄不能让他离开圣城”
谢青带着亲兵赶往城门的时候,李仲虔已经混在商队里出了城,这几年天下太平,物阜民安,又是最炎热的夏季,城门守兵勘察难免会有所松懈。
怕走漏消息,出了城后,李仲虔和商队分开,自己带着莲奴赶路。
红日慢慢坠入群山之间,晚风吹拂,并不能吹散热气,燥热的风吹在脸上,像在蒸烤馕饼。
李仲虔做贼心虚,出了一头的汗,瑶英真生起气来,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哄她,不过为了阻止外甥当和尚,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舅舅”
一声轻轻的呼唤,莲奴扯扯他的衣袖,认真地说“我自己坐得稳。”
李仲虔抱紧他,“舅舅抱着你,你没骑过马,摔下去了怎么办”
莲奴眨巴眨巴眼睛,低头,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香气扑鼻的小帕子,努力伸长手帮李仲虔擦汗。
“舅舅抱着我累。”
他说着,叹了一声,完全一副大人的口吻。
李仲虔怔了怔。
刹那间,回忆如潮水般朝他涌了过来,汹涌澎湃,摧枯拉朽。
恍惚记得多年前,少年的他背着年幼的瑶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逃难的人群中,有人看他们可怜,掰了一块饼给瑶英,瑶英立马送到他嘴边,他摇摇头,要她自己吃。
瑶英执拗地往他嘴里塞“阿兄背着我累。”
迎面的夜风忽然变得柔和起来。
李仲虔回过神,看着眼前的小莲奴。
小莲奴仰着脸看他,光光的脑袋,碧绿的眼睛,懂事早熟,像昙摩罗伽。
也像瑶英。
粉妆玉琢,眼睛晶亮有神,很神气的模样,眼睫卷翘,忽闪忽闪,看着就聪明伶俐,这么小就知道心疼人了。
李仲虔沉默了一会儿,嘴角一勾,捏了捏小莲奴的脸,拨转马头。
缘觉都快急疯了,带着近卫追出圣城,看到李仲虔和莲奴,喜极而泣卫国公差一点就拐走小王子了
瑶英理解李仲虔的苦心,不过还是动了真火,遣走亲随,对着兄长好一番训斥。
李仲虔盘腿坐着,乖乖地认错,做小伏低,陪尽小心,赌咒发誓绝不会再做这种糊涂事,还破天荒地主动找昙摩罗伽求救,总算让瑶英怒火稍平。
第二天,瑶英增派人手看着李仲虔,以防他脑子一热又想拐走外甥。
缘觉当上长史的第一天就差点弄丢小王子,愧疚难当,为了一雪前耻,主动要求跟着李仲虔,严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李仲虔躲在房里不出门,几天后,搜寻了一大箱贝叶经和汉文经书送给小莲奴。
缘觉大惊。
李仲虔若无其事地拉着小莲奴的手,亲自带他去逛佛寺。
佛寺僧人看到他来了,一个头两个大,派出最能言善辩的寺僧前来招待。
李仲虔和颜悦色地和僧人攀谈。
僧人战战兢兢,缘觉嘴巴半天合不上。
李仲虔嘴角一撇。
既然莲奴对修道有兴趣,那他这个舅舅就得好好支持外甥,昙摩罗伽声名远播,小莲奴师承于父亲,又继承了母亲的聪慧坚韧,以后一定也能名震各国
小莲奴喜欢的,就是好的。
这年开春节,小王子莲奴随父王昙摩罗伽一起出席祭礼。
开春节正好是他的生辰。
莲奴出生在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的好时节,伯父毕娑每次见到他都会偷偷伸手摸摸他的小脑瓜,说要蹭点好福气。
有次正好被舅舅撞见,舅舅很生气,要和毕娑伯父比武。
莲奴手里捏着笔,瞪着一双碧眸,目不转睛地盯着舅舅和伯父看,于是两人停止厮打,改成出去斗酒。
他们差点喝光阿娘储藏在地窖里的新酒,阿娘也很生气,罚舅舅和毕娑伯父去庄园帮农人摘葡萄。
舅舅和伯父不打不相识,后来经常约着一起去喝酒。毕娑伯父再也不敢摸莲奴的脑袋了。
广场内外人山人海,百姓争相挤上前,朝父子两人抛洒彩旗和鲜花,试图触碰他们的衣角,狂热的欢呼声如浪涛奔腾。
莲奴坐在大象背上,一身笔挺的王子礼服,努力挺直小腰板。
一个接一个百姓跪倒在道路两侧,神情激动虔诚,送上美好的祝愿,他记得父王的嘱咐,示意亲随扶起匍匐在地的百姓。
人群到处都是歌颂声和呼喊声,甚至有人激动得落泪,他到底年纪小,有些紧张,忍不住抬眸看向队伍最前面的父王。
昙摩罗伽端坐在宝座上,周围是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身处最热闹的红尘,接受众人的朝拜,他的背影却挺拔清冷,就好像在遥远的云端似的。
他偶尔转眸淡淡地扫一眼百姓,碧眸无悲无喜,广场之上顿时寂然无声,只剩下旌旗猎猎飞扬。
莲奴想起宫人们私底下议论,父王原来是王庭佛子,心如止水,不惹尘埃,后来还俗娶了阿娘,他不再是僧人,不过经过动乱以后,王庭人仍旧把他当成佛子爱戴。
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早,草木生发,群山间一轮旭日东升,天边云雾彩霞升腾翻涌,日光和霞光垂照而下,河川壮美秀丽。
莲奴跟在父王身边,看着父王抛洒麦种,跟着默念祝祷,脸上神色严肃,却忍不住在走神。
阿娘生病了。
祭祀过后有热闹的赛马和比武大会,阿娘本来要来观看比赛的,连要穿的衣裳和皮靴都准备好了。
阿娘像壁画上的神女一样美丽,莲奴觉得阿娘是世上最美的人,每次阿娘穿了什么衣裳,宫里的人会争着效仿,所以前几天总有人打听阿娘会在典礼上梳什么发型,穿什么衫裙。
后来传出消息阿娘不去观礼,服侍莲奴的宫人悄悄议论王后提前回王宫,王忽然紧急召见医者,这几天上午匆匆见过大臣后就待在内殿陪伴王后,王后一定是身体不适。
今天阿娘果然没来出席大典。
莲奴早上出门的时候去拜见母后,阿娘躺在软榻上,笑着帮他穿上礼服,看起来精神比前两天好,但一直没有下地,坐起身的时候,父王立马弯腰去扶她,眉头微微皱着,低声嘱咐她“好好躺着,别起来了。”
阿娘应了一声,等父王转过身去,悄悄对有些担忧的莲奴做了个鬼脸。
“阿娘没事。”
莲奴放下心来,陪阿娘用早膳,父王拉起他的手,牵着他出门,阿娘靠坐在软榻上,笑眯眯地朝他挥手。
“比赛一定很热闹,莲奴好好玩,回来告诉阿娘今天看了些什么。”
莲奴很认真地点头,走到门口时回头张望了一下。
阿娘躺了回去,脸色有些苍白。
莲奴还来不及细看,父王抱起他,他靠在父王宽阔的肩膀上,看不到内殿情形了。
想起阿娘,莲奴不想看赛马了,他想早点回去陪着阿娘。
典礼在欢快的乐曲声中结束,百姓载歌载舞,赛马、杂技、摔跤比赛轮番登场,缘觉兴冲冲地捧着一堆精致的宝盒告诉莲奴,今天所有人都会向他献上珍贵的生辰礼物。
莲奴小声说“我想回去看阿娘。”
缘觉愣了一下,“王子,我去请示王。”
不一会儿,父王走了过来,直接抱起莲奴。
莲奴敬爱自己的父王。
父王俊美温和,很疼爱他,会抱着他观赏莲花,耐心地教他汉文和梵文,握着他的小拳头教他怎么写字,在他和阿娘玩游戏的时候配合他们当一座挡路的大山或者一头猛兽,阿娘带着他扑上去挠父王,父王一动不动,怎么闹都不会生气,还在他和阿娘玩累的时候端香甜的刺蜜水给他们喝。
但是父王也是王庭君主,召见大臣时,父王威严冷肃,说一不二。毕娑伯父平时吊儿郎当,到了父王面前,绝不敢嬉笑,天不怕地不怕的舅舅在父王面前也有点拘谨虽然舅舅自己不承认。宫人们说,父王就像神明,他们敬仰父王,也畏惧父王。
只有阿娘在的时候,父王看起来才更好亲近一点,神情也仿佛柔和几分,偶尔嘴角会微微轻扬,露出一丝笑容。
莲奴伸手勾住父王的脖子,小脸紧贴着父王。
父王眉头轻蹙,一定是在担心阿娘,上次阿娘生病,看起来很憔悴,父王也是像现在这样。
回到王宫,父王放下莲奴,要人去请医者。
莲奴心里着急,迈着小短腿快步走进内殿,阿娘听到说话声,正笑着坐起身,他扑到软榻上。
衣领一紧,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被父王拦了下来。
“莲奴,慢点,阿娘这几天不舒服。”
父王的声音没有责怪的意思,莲奴却像是做错了事情一样,愧疚地收回手。
“没事”阿娘笑出声,伸手搂住莲奴,抱他上榻,“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好玩吗”
莲奴依偎在阿娘身边,仰起小脸看着阿娘的脸,阿娘的气色比之前好了点。
他紧紧抱住阿娘,把小脸贴在阿娘身上。
“阿娘,你是不是病了”
阿娘笑了笑,瞪了父王一眼,抱起莲奴,低头亲他的小脑袋,柔声哄他“阿娘没有生病,莲奴真乖。”
莲奴闻着阿娘身上的香气,安心了很多。
阿娘不会骗他。
莲奴迷迷糊糊跌入梦乡。
他年纪小,一大早跟着父亲出席大典,累着了,睡得很沉。
瑶英放下儿子,拿起他平时最喜欢的布老虎让他抱着,摸了摸他的脸,小声埋怨昙摩罗伽“你是不是吓着莲奴了”
昙摩罗伽端着一碗药送到她跟前,眸光落在她脸上,眉头轻拧,伸手拂开她鬓边的碎发。
“还难受吗”
他轻声问,嗓音泠然,眸底却似有云海汇集,沉甸甸的。
瑶英摇摇头,拉着他的衣襟把他扯到跟前,亲了他一下,“我好多了,你别担心。”
退后时,昙摩罗伽按住她的后颈,微凉的吻落在她唇上。
这个吻格外缠绵,瑶英感觉到他心事重重,抬手环住他的腰,唇分时,轻轻咬一下他的唇,直起身坐到他腿上,把他按着靠坐在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罗伽,我那是累着了。”
去年天气干燥,今年她想赶在天气回暖前修建好一条灌溉的沟渠,前些天因为这事出了一趟远门,忽然晕厥不省人事,随行的近卫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送她回城。她这才知道自己很可能有孕了,不过月份太浅,医者和昙摩罗伽都不敢肯定。
近卫汗如雨下,连忙老实交代,出门的那几天,瑶英忙起来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每天半夜才睡下,还跟着他们爬上爬下,勘察地形。
瑶英心虚地瞥一眼昙摩罗伽。
他当时没有说什么,只是问她还有哪里不适,和医者商量药方,叮嘱侍从好好照顾她。
瑶英松口气,觉得这只是件小事,直到这两天才发觉昙摩罗伽的不对劲。
他居然会做噩梦,而且会吓醒,然后紧紧抱着她,一遍遍吻她,碧眸里残留着梦中的惊惧。
昙摩罗伽揽着瑶英的腰,仰视着她,碧眸紧锁在她脸上“哪里不舒服,不要瞒着我。”
她出城的时候他为她诊过脉,那时她分明有些不适,却瞒着不说,以至于他没发现她当时有孕在身。
瑶英点头,俯身抱昙摩罗伽,脸挨着他轻蹭。
“以后有点头疼脑热就要烦你”
再也不敢瞒他了,气性这么大,到现在还没消气呢
昙摩罗伽抱紧瑶英。
她每次心虚的时候就用这种法子哄他,莲奴也学会这一招,一言不发地把小脸凑过来贴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就知道小家伙是在撒娇。
静静地抱了一会儿,瑶英看着熟睡的莲奴,笑着轻声说“等莲奴醒了,告诉他吧,他要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肯定很高兴。”
昙摩罗伽抱着瑶英,手指一下一下轻抚她浓密的发丝,嗯一声。
瑶英在他怀里抬起头,“你看你,这几天和我生闷气,吓着莲奴了。”
质问得理直气壮。
昙摩罗伽还是嗯一声,吻她眉心“睡吧,我看着莲奴,等他醒了,我和他说。”
瑶英满意地在他唇上啄了几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缓缓闭上眼睛。
莲奴有些敬畏他,不过她不担心他处理不好这件事。
他很疼爱莲奴。
她常常给莲奴讲故事,讲中原的风俗人情,神话传说。莲奴对百兽之王很感兴趣,仆妇就给他做了一个布老虎。王庭人见过狮子,没有见过老虎,仆妇不知道百兽之王到底长什么模样,缝制出来的布老虎头顶兽角,一头鬃毛,尾巴蓬松,完全就是个四不像。
那天晚上,瑶英看到昙摩罗伽坐在灯前忙活,布老虎在他手中换了副模样,栩栩如生,像只真老虎。
第二天莲奴抱着布老虎玩耍的时候,他坐在一边静静看着。
瑶英想起从前,她和毕娑、缘觉他们笑闹时,他也是这样静静地注视她,好像离她很远很远,但是她心里觉得很安稳,知道假如自己遇到危险,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她闭着眼睛去亲昙摩罗伽。
不用她调整姿势,昙摩罗伽低头,让她的吻落对地方。
殿中弥漫着淡淡的甜香。
莲奴怀抱着布老虎,睡得很香甜。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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