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光府的极为师姐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陈星彩的目光不可避免地带着一种通透的失望。
她看穿了她们的想法,她甚至理解她们的想法,理解她们的谨小慎微,理解她们谁也不敢得罪,却仍旧感到失望。
这种通透的失望让这七姐妹感觉到无比的难堪。
更难堪的是,周遭的同门投来的眼光也带着或多或少的鄙夷和不屑。鄙夷她们首鼠两端,不屑她们胸无大志。
武媚儿看了她们一眼,觉得有趣。好似猫儿看着老鼠的挣扎,觉得有趣。
但也就看了一眼,因为已经失去了斗志与勇气的人,不配她再看第二眼。
萤光府的师姐妹顶着种种异样的眼光,心中五味陈杂,脸色十分僵硬。她们感觉到自己似乎做错了,却又感觉自己没有做错。
不想卷入这场斗争是错吗?不想成为大人物随意落下的棋子而甘愿龟缩在角落里是错吗?
没有人给她们答案。
只有廖庆芳目中含泪,看了一眼武媚儿身后的武娇儿。武娇儿无形中救了她一命,她承他的情,却也在乎他的想法。
但武娇儿并没有什么别的神色。
没有鄙夷,没有不屑,没有赞赏,却有一种悲怜。
这种悲怜来得快去得快,武娇儿察觉到她的目光,便微微眯起眼睛,回了她一个似有似无的笑意。
以至于廖庆芳瞬间就忘记了那种悲怜的神色,被他带着善意的眼神宽慰到了。
廖庆芳低下了头。
不当墙头草固然有风骨,敢于站队固然有勇气,拼死一搏更是有激情,但唯独安稳地活着,渺小又卑微。
没有人比武娇儿更了解这点,所以他才如此悲怜。
人生在世,岂能事事顺遂。她们能做的,只是从其中选出一个不会那么容易受到伤害的路子走下去。
这有什么好苛责的呢。
倘若她们铁了心跟着陈星彩与圣女作对,也许今夜,武娇儿就要将其中一个或者几个人的人头捧到武媚儿面前平息她的怒火,又或者挂在萤光府发门上以作警戒。
倘若她们铁了心背叛了陈星彩,投入圣女麾下与老恩主作对,那么不管事后如何,她们都再也不可能翻身。谁都知道这些人养不熟,那么哪位师长会信任?那位同门会敬重?
此刻的选择看似卑微又怯懦,但只要过去这一关,她们还是她们。她们既没有弃恩主于不顾,也没有挑衅强者的颜面。还了恩主的恩惠,又从圣女手中逃得一命。
此刻的种种难堪都只是一时哀景,过了这一阵子,萤光府还是萤光府,七姐妹还是七姐妹。
不论是谁下定的主意,武娇儿都能明白,这是个能忍辱,有远见的同门。也是个心存善念,又怀畏惧的凡夫。
但这有什么不好呢?
武娇儿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与廖庆芳眼神交汇,却又收回目光,专心面对陈星彩。
述职仍旧在继续,七十二府除了一些性子恬淡、不爱争端的同门,都领了一些职务在身。这些府门一一述职,众位同门一旁听着,也能对宗门的事务有所了解,不至于以为自己的吃穿用度都是大风刮来的。
有什么难处,有什么隐忧,有什么打算,有什么成效,什么都不了解,岂不是成了她们最讨厌的闺阁里的傻姑娘?
纵然她们不会涉及到真正核心且要紧的事务,但仅仅这些,就已经能给她们上一课,且让她们受益匪浅了。
这些弟子若不夭折,最终都会逐渐成为宗门骨干,逐渐成为圣教高层,提前解除宗门事务也是应有之义。
武娇儿的目光不在述职上。
在场的同门没有能比他更了解宗门事务的。他是武媚儿的左膀右臂,为她出谋划策,早就借着圣女之便将同门所能接触到的宗务摸了个通透。
他深知九层之塔,起于毫末。他有心逃离,半点机会也不能放过。
所以此刻,他的心思就全在陈星彩身上。
陈星彩在侧耳倾听。
她离开宗门已经有六年。六年时间,有着许许多多的变化。尤其在武媚儿掌权之后,这种变化越来越多。
陈星彩正通过简简单单的述职,印证六年来的变化。
她早已从萤光府七姐妹口中得知圣教近况,但萤光府姐妹口中的近况,是站在她们角度的理解,与述职之时其他同门各自的理解又有不同。
陈星彩发现了这六年来最大的变化——诸府的权力变大了。
诸府原来并没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圣女居于上首,亲历亲为,诸府只能协助,不能掌管。
但如今不一样了。英华府的权力几乎都打散分给了诸府,圣女统领诸府,职责不变,但自己掌握的东西却变少了。
“真是稀奇。”
陈星彩思索着,“历代圣女只有将权力紧紧握在手中的,却不曾听闻把权力分给诸府的。诸府有了权力,又怎么会敬重英华府?她们权力大了,圣女的权力就小了。这么简单的道理,武媚儿不懂吗?”
陈星彩听得十分入神。
正是这分入神,让她不像是这里的客人,反而像是这里的主人。
这份姿态,体现的是她的自信。这意味着,她有足够的把握将英华府重新拿回手中,她已经跳过与武媚儿对抗这一环,直接落脚到执掌英华府这一环。
在她心中,她一定能胜。否则,何来这种从容?
武娇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盘算着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局面。
陈星彩正凭借这次述职逐渐了解圣教近些年来的变化,更是通过萤光府七姐妹了解到了武媚儿这些年来的做派。
她对武媚儿已经有了几分了解。
但在武娇儿和武媚儿的眼中,陈星彩却是一片空白。
这六年到底是发生了何等变故,让陈星彩这样一个手下败将,成长到如今这种地步。
述职结束之时,已经几近正午。
武媚儿处理完教务,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陈星彩,道:“陈星彩,你听了这么多,可曾有什么想法?”
陈星彩笑了一声,道:“我有些疑惑,也有些感悟,这六年来圣教变化颇多,圣女功不可没。”
武媚儿道:“你匆匆出山,又突然回转,我都要认不得你了。这六年,你变化可不小呀。”
陈星彩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但眼中却全然只剩下寒意,道:“托圣女的福,我这六年总算有些长进。”
武媚儿不依不饶,道:“只是有些长进?”
陈星彩道:“长进不多,却也足够了。”
殿中气氛突然焦灼起来,前圣女和现圣女对视着,两人目光交汇处,隐隐有虚幻的魔影挣扎着纠缠在一起。
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喘,紧张地看着两人斗法。
武娇儿神色肃然。
虽只是目击之术,在目力中运使七情圣魔,但陈星彩竟然能与武娇儿不相伯仲,这就十分可怕了。
没有人比武娇儿更清楚武媚儿的天赋与才情。
六年前或许陈星彩能凭借年纪占得一丝上风,她们最终是用计暗算才让陈星彩败下阵来。但六年后,陈星彩绝无可能还是武媚儿的对手,除非她获得了巨大的机缘。
否则凭借陈星彩这手下败将的道心和天赋,只会被武媚儿甩得越来越远。
两人目光交汇处的桌椅忽然裂开,英华府里的阵法应激而动,让整座大殿都披上了一层暗淡的金辉。
诸位同门远远躲开,以防二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武娇儿双手蒙上一层清晖,好似皎月一般,他已经决定动手。
但就在此刻,一声鹤鸣在英华府的上空响起。
殿中的风暴应声而止,武娇儿手中的清晖悄然散去。
武媚儿道:“赵师叔来了,我们去迎一迎。”
诸位同门应了声是,陈星彩也没有在此时唱反调。
出得殿来,便见到一只浑身雪白,唯有头顶一抹血红的白鹤利在庭前。白鹤轻鸣,亲昵地用长喙蹭着身边女子的肩膀。
这女子穿着一身鹅黄,看起来娇俏可人,和殿中的姐妹仿佛同岁,如同少女一般。
这位便是赵师叔。
赵葳蕤,鹤仙宫的主人。居于青鸾斗阙的右侧,是掌教真人左辅右弼中的右弼。掌教不出现的场面,赵师叔代表的就是掌教的意思。
赵师叔对殿中所发生的事情自然了如指掌,但圣教规矩如此,并不需要她赘言。
“见过赵师叔。”
众弟子纷纷见礼。
赵师叔点了点头,声如黄鹂:“媚娘,今日可有什么难处?”
武媚儿垂首道:“都是些旧务,媚娘应付得来,若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再去叨扰赵师叔。”
她顿了顿,问道:“赵师叔今日法驾来此,不知……”
赵师叔眼波流转,道:“我可不是为了你来。”
她看向陈星彩,道:“星彩,你可给了我一个大惊喜。”
这可给我们带来了天大的麻烦。
武娇儿心中一沉,垂首低眉,却感到有些难安,只盼着赵师叔不要说出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话来,让他太过为难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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