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检查完杨二郎的功课之后，武娇儿便去了幻梦殿。
推开门，沈绣心便侧卧在软榻上小憩。
武娇儿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见她没有醒来的意思，便准备离开。
才撤了一步，沈绣心便叹了一口气，道：“你往哪里去。”
武娇儿坐在床边，道：“师父，我回来了。”
沈绣心摸着他的头发，叹了一口气，道：“娇郎，你去的这几日，我担心受怕极了，也不知道你在外面好不好，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排挤。”
武娇儿注视着她的眼睛，见她眼中有着挣扎，便明白她的病又犯了。
沈绣心有病，心病。
当年她寄情于人，却动了真情，反而被对方斩断情丝，伤了根基。自那之后，她便有了心病。
道心之病。
沈绣心沉寂多年，始终无法走出来。武娇儿入山之后，沈绣心破漏百出的心境便寄托在武娇儿身上。
她本不会有的为人母的心思也有了，不会有的种种忧虑和顾忌也越来越多。
烦恼越来越多，破绽越来越多，便衍生了心魔。
圣教女子以情入道，极易生出心魔。以情入道本不是魔道，但因为极其容易入魔，为魔所趁，有时候便与魔道难分难舍了。
这几日武娇儿不在，她的心魔便越发重了。
她也并非全然没有意识到，只是意识到了，还是会陷入恐惧当中，无法摆脱。
武娇儿抱着她，道：“师父，没事的，没事的，我好好回来了。”
沈绣心眼中如同溺水一般的恐惧和挣扎渐渐消去了。
她哈出一口气，摇着头道：“娇郎，你要早些做打算，我撑不了多久了。”
“我如今道心破绽百出，曾经还有力气斩杀心魔，如今已经挥不动剑了。”
“等我被心魔蚕食，要么便会元神尽散，心魔化作天魔而去。要么便会心魔代替了我的本真，到了那时，你便是我的心魔的破绽之一，我会杀了你以绝后患。”
武娇儿用力抱紧她，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这样说了。
武娇儿面色惨淡，道：“不要这样说，你可以好起来，对不对？”
沈绣心很想说自己可以，但是她累了。
真的累了。
相思引被破，元神便受了损伤。道心被破，心魔便不断滋生。
她原来还能勉强挥一挥剑，但这些年来，养育武娇儿，看着他从一点点大长到如今这个模样，她的母性越重，心魔也越重。
武娇儿成了她第二个软肋。
她本该为了这个软肋浴血奋战，但她被第一个软肋伤了，已经没有力气再继续下去了。
武娇儿看着她，她只缄默不言。
武娇儿便笑了起来，道：“我会想办法了，一定会有办法的。”
沈绣心看着他，两人便不再提这件事。
沈绣心神思收拢，便看出来武娇儿的变化。
武娇儿对她没有防备，她便隐隐有些感觉，问道：“娇郎，你炼气圆满了？”
武娇儿点了点头，道：“对，略有感悟，因此圆满了。”
沈绣心便十分欢喜道：“好，练气圆满，便更有把握了。”
武娇儿道：“师父，我想今夜晋升炼神。”
沈绣心皱起眉头，思索着，“要这么急吗？”
“今夜，不是不可行，只是你晋升炼神之后，便需要更加小心，否则极容易被发现。”
武娇儿道：“师父你能千变万化，我自然也可以。”
沈绣心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我那是什么千变万化……你既然有信心，今夜便来吧。”
武娇儿点了点头，道：“师父，我先回去了。”
出了幻梦殿，进了自己的住处，武娇儿才扶着门，仰视着房顶。
他只觉得浑身发寒，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是沈绣心的软肋，沈绣心也是他的软肋。
武娇儿靠在门上缓了一会儿才静下心来，“师父，你没有力气走，我来扶你走，你挥不动剑，我来帮你挥。”
“会有办法的。”
“若是没有办法，那些心魔缠身的人岂不是都死了？又或者都变成了魔头？”
武娇儿呼出一口，收摄了心神，把这件事埋在心底。
焚香沐浴，静心凝神。
等到夜幕降临，月亮都没有出现。
武娇儿在沈绣心的房中盘坐着，沈绣心元神出窍，站在武娇儿身后。
“开始吧。”
武娇儿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体内通灵万化真炁便如银河一般流淌起来。
银河流淌着，是一种无声的浩大、寂静的光明。
他的真炁涌入灵台，身体的气势一降再降，仿佛草木一般，但灵台却缓缓发着光。
他已经见过自己的阴神。
练精入练气的第一关便是见神。
因为天地元气是肉身无法感应的，最终还是要借助灵神感应。一灵不昧，灵神感应天地元气，便可以进入练气境界。
而从练气进入炼神境界，便是从自己这个小天地中一跃而出，进入外面这个大天地。
阴神直面这浩瀚的世界，经受种种元气的洗礼，才能拓开前行的道路。
武娇儿睁开心眼，这世界便从实物，化作一片光海。
他的阴神自然而然便从灵台中走了出来，这光海便有了新的变化。
此前这浩大的世界实际上是无穷无尽的微光组成，灵性强弱，光芒也有强弱。
但弱光会被强光遮蔽，一如天蜈阵能遮挡他的视线。
但如今这这世界依旧是无穷光海，但所有光芒不论强弱，都会在他眼中一一示现。
哪怕是细如微尘一般微弱的灵光都不会被他看错。
身后沈绣心是一团篝火，强大的灵光照耀铺开了，似乎将武娇儿完全遮盖。但武娇儿却依旧透过沈绣心的灵光看到了墙上的灵光，柱子上的灵光，院中花草、虫豸的灵光，正在厨房烧火的杨二郎的灵光，以及更远处，笼罩着整个圣教的如同青鸾一般的虚幻灵光。
武娇儿若有所悟。
这是圣教的气数。
有别于其他灵光，圣教的气数看起来像是从水中透出来的光，而不是水面上的光。
武娇儿看向沈绣心，沈绣心的元神对比起他的阴神，自然是无比强盛的。
但他已经能看到沈绣心元神中灵光在不断逸散。
她在退行。
他更看到了在沈绣心那团灵光里渐渐改变的一部分灵光。从红色，变成了紫色。
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透过来的斑驳的影像干扰着原本就存在的沈绣心。
这是她的心魔。
武娇儿有些失望，他能感应到的东西更加精微，但对于心魔这种东西，却依旧束手无策。
武娇儿将心眼合上，才从灵界中回到现实来。
阴神此时才从灵光之外，感受到了种种元气，天地浩瀚。
隐隐约约的，似乎有一片如同太阳一般的浩瀚之物与他擦肩而过。
武娇儿晃了晃神，重新回到身体里。
他的身体仿佛枯木一般的气息又渐渐活跃起来，且带来了另外一种冥冥中的力量。
沈绣心的元神也归位了，她从软榻上站起来，问道：“如何？”
武娇儿仍然残留着被那种太阳一般温暖的浩大世界包围的感觉，问道：“那是什么？”
沈绣心道：“那是天。”
“天？”
沈绣心点了点头，道：“昊天，苍天，名字不一样，但是同一种东西。”
元气广大，称之为昊天，视之苍苍，是为苍天。
某种程度上来说，与这个浩瀚的世界也是异名而同一。
沈绣心道：“太素炼形诀是天仙道，相思引是人仙道。你修成炼神境界，便要以相思引来磨炼阴神了。”
武娇儿问道：“继续修行太素炼形诀不可以吗？”
沈绣心道：“当然可以，但太素炼形诀磨炼阴神极其缓慢，且相思引之玄妙，也绝世难寻。”
武娇儿才问道：“师父，相思引借有灵众生之情炼神，不是魔道吗？”
沈绣心摇了摇头，道：“人道如炉，哪怕是天仙道的修士都要在红尘中炼心，如何是魔道？”
“我们是天仙兼修人仙，不是天魔兼修人魔。”
武娇儿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我只是疑惑，为何我们圣教常与魔相伴。”
这就不是沈绣心能解答的疑问了。
沈绣心摆了摆手，道：“我有些乏了。”
她又开始饮酒。
酒不醉人人自醉，好像在酒中，她就能忘却痛苦与煎熬。
武娇儿将殿门带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未修成阴神之前，武娇儿对相思引还是有许多疑惑。
但阴神出窍之后，武娇儿便略有所得。
这门借助有灵众生的法子能借他人之情来磨炼自己的阴神，理论上来说便是一只虫豸也能作为凭依的对象。
武娇儿动了动手指，将蜈蜂袋中的一只嗜血蜂取出。
这只嗜血蜂身上有些伤口。武娇儿将它放在手上，它便在绕着武娇儿的手指爬行，活跃且欢快。
武娇儿认得这是那只被自己以真炁洗练过的嗜血蜂，他剔除了它驳杂的灵光。
“怎么一身伤口？”
武娇儿将蜈蜂袋抖开，袋中的嗜血蜂便通通飞了出来。
武娇儿手中这只嗜血蜂立刻便飞了起来，带领着其他嗜血蜂在武娇儿身前飞舞，很有几分讨好的意味。
武娇儿万万没想到，这小东西居然有这样的灵性，能打败曾经的蜂王，收服了群蜂。
“有点意思。”
武娇儿将这些嗜血蜂收进蜈蜂袋，只留下那只被“净化”过的嗜血蜂。
相思引化作一条丝线，钻进嗜血蜂的体内。
武娇儿将嗜血蜂放在罗帐上，它也乖巧地一动不动。
武娇儿闭上眼睛，便开始感应那一缕情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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