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地狱使者

    子夜。

    万籁俱静。

    此时距离无面偃师杀死假善人,已过去六个时辰。

    郊外的义庄里静悄悄的,昏暗的灯火中,停放着几具等待认领的尸体。

    这个季节天气转冷,深夜更是寒凉。

    但尸体的臭味,还是熏得陆小凤几欲晕厥,他觉得自己呼吸都沾上了这股尸臭味。

    尽管如此,他还是睁大眼睛,精神抖擞地站在尸体旁。

    陆小凤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无面偃师很快就会现身。

    结合对方戏剧化的杀人手法。

    陆小凤无不怀疑,偃师之所以将切割人头的时间,放宽到十二个时辰内,只是为了戏耍那些,意图摘下他面具的江湖人。

    他,陆小凤,也是无面偃师戏耍对象之一。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陆小凤渐渐熬红了眼。

    他不敢打哈欠,对于无面偃师这样的高手来说,一个哈欠的时间,足够让他做很多事。

    陆小凤并不认为,自己的武功比金九龄高明很多。

    夜越来越深。

    屋外的风也逐渐大起来。

    秋叶在寒风中颤抖。

    恐惧无形间放大了人的感知。

    义庄中,任何细小的声音都令人胆战心惊。

    “沙沙——沙沙——”

    风卷起了地面干枯的落叶。

    枯枝拍打着枯枝。

    这声音如泣如诉,令陆小凤头皮发麻。

    “咔嗒。”

    一声细微的响声。

    却是灯笼摇曳的声音。

    陆小凤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眼睛的余光扫过身侧的尸首。

    却不知何时,覆盖在假善人尸身上的白布,掀起了一个角。

    露出了那颗惊悚无比、绝望无比的头颅。

    陆小凤毛骨悚然,心里泛出一股森森凉意。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转头看向门外。

    仅一眼,陆小凤差点三魂出窍。

    ——不知何时,门口站着一个人,一个戴着纯白面具、白色斗篷的人。

    义庄昏暗的灯火中,那人的衣裳流淌着银色的光。

    他站在那里。

    宛如地狱的使者,冷眼旁观着人间的一切。

    陆小凤甚至不知,他来了多久。

    ——无面偃师。

    百年来,武林最可怕、最神秘的杀手。

    怪僻狠辣,亦正亦邪。

    游走在人性的灰色地带。

    偃师没有说话,他抬起左臂,肥大宽广的袖子随风摇曳。袖口里透出一点寒光。

    电光石火间,陆小凤向假善人的尸体扑去。

    紧接着,数道银光在他眼前闪过。

    快过流星!

    “噗呲。”

    极细的丝线,刺入假善人的身体。

    糟了!

    陆小凤暗道不妙。

    “砰——”

    假善人的尸首腾空飞起,裹尸布差点糊到陆小凤的脸上。

    陆小凤飞身一掠,后退三尺。

    这一幕委实可怕。

    但更可怕,还在在后面。

    悬浮在半空的尸体,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陆小凤。

    忽然,那尸体抬起两只手臂,张牙舞爪向陆小凤冲去。

    陆小凤足下一点,快速向后躲闪。

    他的身上已冒出了冷汗。

    眼看着尸体即将近身。

    “噗呲。”又是一声轻响。

    锐器刺穿了尸身。

    假善人的头颅在空中一顿。

    “咔。”

    从悬空的尸体中,传出骨头断裂声。

    陆小凤突然意识到什么,他腾空而起。

    “卟——”

    数道银线齐发,璀璨如流星,尸体向后栽去,陆小凤想要抓住假善人的头颅,却还是棋差一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头颅弹出身体。

    “呵。”

    偃师喉咙间发出一声低沉的笑。

    他面向陆小凤,近乎挑衅地晃了晃假善人的脑袋。

    “碰——”一声。

    失去头颅的尸体,重重落到地上。

    陆小凤大脑一片空白。

    身体先一步冲出义庄。

    这一连串的声响,终于惊醒了金九龄埋伏在四周的人马。

    一丛丛火把,照亮了义庄前方的路。

    金九龄带着他的弟兄们,将义庄附近团团包围。

    火光中,金九龄漆黑的眼瞳,紧紧锁住那一抹素白:

    “无面偃师!”

    话音未落,他想要拦截的人,已踩着一个壮汉的脑袋,跳出包围圈。

    壮汉“哎呦”一声,就要捂头。

    可不等他手掌覆住头皮。

    他那颗看起来很结实的脑袋,又成为第二个人的跳板。

    是陆小凤。

    连续成为两个当世高手借力的跳板。

    壮汉并不觉得光荣。

    他刚要放声大骂,却看到火光中,脸色极为难看的金九龄。

    比落败更难堪的,是无视。

    金九龄记得无面偃师,可无面偃师却完全无视了金九龄。

    他甚至吝啬给予金九龄一个眼神。

    巨大的求生欲让壮汉闭上嘴巴,老老实实当个鹌鹑。

    就这样,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冲出火焰的包围。

    转瞬间消失不见。

    .

    繁星满天。

    郊外树影斑驳。

    偃师已掠出四五丈,寒风呼啸,他长袖翻滚,衣摆飞扬。

    如一只巨大的雪鸮。

    陆小凤身形展动,紧跟不舍。

    陆小凤无法说话,因为呼吸会让他的动作变缓。

    陆小凤无法思考,因为思考会让他动作变缓。

    他凭着本能,不断奋力追逐。

    二人的脚下,掠过一棵棵摇曳的树,掠过一座座低矮的房,掠过郊外农家的牛棚,掠过村民搭建的鸡舍……

    每当陆小凤以为,自己将追上偃师时,二人的差距就会进一步拉大。

    陆小凤忽然意识到。

    这也是一种戏耍。

    从头到尾,他都在对方制定的游戏规则中,任其捉弄。

    饶是如此,陆小凤依然没有停下、亦没有放慢速度。

    终于,二人来到紧闭的城门外。

    这个时间,进出的城门已经落锁。

    前方没有路了。

    只有高耸的城墙。

    纵是以轻功独步武林的“盗帅”楚留香,在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也绝无可能跃过这样高得一堵墙。

    无面偃师停了下来。

    陆小凤也停了下来。

    两人间,保持了三丈的距离。

    陆小凤望着无面偃师。

    他知道,无面偃师也在望着自己。

    明明,对方纯白面具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可陆小凤偏偏解读出戏谑感。

    陆小凤深吸一口气:“无面偃师。”

    他的声音很平静。

    从义庄到城门,陆小凤追了一路。

    刚才,他还在喘着粗气,仅这一会儿的工夫,他的呼吸已经平复下来。

    仿佛之前的追逐,只存在于幻觉。

    终于,无面偃师也开口了:

    “陆小凤。”

    黑暗中,无面偃师的声音低沉愉悦,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陆小凤涌出一股奇怪的念头,偃师一定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还非常讨女人的喜欢。

    这样的男人去青楼,哪怕带着尸体,也不会被女人嫌弃,更不会被赶下花船。

    当然,这些心里话陆小凤是不可能告诉偃师的。

    他并不想试探死神的底线。

    “偃师,我受人之托——”

    不等陆小凤说完,偃师将话截住:“与我何关?”

    寂静的寒夜中,偃师愉悦的声音显得分外恶劣。

    陆小凤心里“咯噔”一下。

    却听无面偃师道:“李长青一把年纪,不在他的仁义庄养尊处优,非要出来多管闲事……我为他备了一件礼物。”

    “你做了什么?!”陆小凤厉声质问,纵身掠向无面偃师。

    “呵。”

    无面偃师发出一声嗤笑,抬手,向陆小凤射出一枚袖箭。

    “倏——”

    利器割破寒风,划出一道闪电般刺目迅捷的光。

    陆小凤脚尖一碾,身体飞旋,后退三丈,反手将袖箭夹在两指间。

    与此同时。

    前方传来“咔、咔、咔”三道响声。

    陆小凤抬头,但见城墙顶端,三只飞爪套索勾住垛口,宛若牢牢扒住城墙的蜘蛛。

    幽暗的灯火下,偃师贴墙而立,纯白面具折射出冰冷的光。

    陆小凤动了。

    偃师也动了。他举起左臂,借着悬丝的力量,腾空而起,转瞬翻越高墙。

    千蛛万丝!

    偃师的独门武器“千蛛万丝”,不仅是索命的利刃,还是保命的法宝!

    深夜萧瑟的秋风,吹散了陆小凤身上的冷汗。

    偃师立在城墙的垛口间,俯视陆小凤,谑弄道:“那老头在小仁义庄,你现在过去,兴许还……”

    不等偃师说完,陆小凤凌空而起,瞬间掠出五丈外。

    他不知道偃师的话是真是假。

    可人命关天,他赌不起。

    陆小凤玩命般向小仁义庄赶去,脑袋里塞满了“不败神剑”的不幸。

    从满天繁星到日出东方。

    一夜狂奔。

    陆小凤汗流浃背,终于赶到小仁义庄。

    他颤抖着推开虚掩的大门。

    偌大的庄园,空空荡荡。

    麻雀在前院落了一地。

    陆小凤心里的不安在渐渐扩大。

    忽然,一道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陆小凤?你怎么在这里?”

    陆小凤倏然抬头,迎面走来的,是一个身材颀长,气度从容的老人。

    他迈着矫健的步伐,神采奕奕、精神抖擞,身后还跟着一个捧剑小童。

    不是“不败神剑”李长青,还是哪个?

    得知眼前这个脏兮兮、臭烘烘的男人,是江湖大名鼎鼎的陆小凤,总角小童难掩震惊。

    李长青却莞尔一笑:“你这般狼狈,莫非以为我出事了?”

    陆小凤讪讪地点头。

    他并不介意别人知晓他的狼狈,所以将自己一路追逐偃师,反被偃师戏耍一通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李长青。

    捧剑小童笑了。

    他完全想不到,才智过人的陆小凤,居然也有被人戏弄的时刻。

    李长青自然也笑了,他拍拍陆小凤的肩膀,动容道:“能让陆小凤为我这个糟老头彻夜奔走,老夫也算是不枉此生。”

    陆小凤没有邀功。

    仿佛奔波了一晚上的疯子,不是他本人。

    李长青也告诉了陆小凤一件事:

    “昨夜戌时,老夫独自下棋,偃师忽然现身,老夫便邀请他入席,与我手谈一局,临别,他让老夫卯时来小仁义庄取一样东西,说是送我的礼物。”

    “老夫甚是好奇,今早赶到此地搜寻,顺着偃师的线索,老夫找到了这个。”

    说着,李长青从袖子里抽出一本薄薄的书册,意得志满地摊在陆小凤面前。

    ——《棋经十三篇》。

    一本宋朝流传下来的,围棋爱好者人手一本的“手谈”名作。

    陆小凤哭笑不得,原来被偃师戏弄的,并不只有自己。

    李长青却分外高兴。

    哪怕被偃师嘲笑棋力差,他也没有生气。

    李长青叹道:“我原还担心,年轻人剑走偏锋,容易入歧路,如今看来,偃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反倒是我这个糟老头多管闲事,耽误年轻人的正事。”

    依李长青今时今日的江湖地位,已无需注意自己的言行,他自然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丝毫没有掩饰对偃师的欣赏。

    陆小凤却怔住了:“年轻人?偃师是年轻人?!”

    李长青笑道:“老夫阅人无数,这份眼力还是有的。此前我心怀顾虑,也因他武功路数颇似当年,名震九州的‘武中四圣’,‘风梭’风九幽。”

    风九幽是几十年前,江湖中仅次于夜帝、日后的武林宗师。

    此人野心勃勃、居心叵测,其自创的“九幽阴风”可勾魂摄魄,是当时武林最阴毒的功夫之一。

    只是,江湖代有新人出。

    如今习武的年轻人,连几十年前叱刹风云的夜帝日后都不晓得,哪里知晓风九幽的厉害。

    可陆小凤却不是寻常的年轻人。

    他了解“四圣”,也知道风九幽的厉害。

    陆小凤迟疑道:“前辈怀疑,偃师是风梭的传人?可风梭不是早就作古了吗?”

    若偃师师承风梭,至少是个中年人!

    李长青道:“江湖虽有传言,风梭已死,可谁也没有见过他的尸体。”

    李长青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本《棋经十三篇》,又感慨道:“如今老夫已见过偃师,多年顾虑不复存在,这江湖人才济济,总有不愿透漏姓名的能人异士,别说老夫仅是怀疑偃师是风梭传人,就算偃师是风梭本人,怕也是白驹过隙,不复当年野心!”

    -

    九月十三日,江南。

    夕阳西斜。

    花满楼的小楼下,堆满了一簇簇怒放的菊花。

    他嗅着深秋萧条的风,感受幽静的冷香。

    这本该是一个萧瑟的黄昏,却因身后那“呼噜呼噜”的吞咽声,显得分外热闹。

    花满楼转身。

    他的眼睛看不见,可视线却精准锁定不远处,狼吞虎咽的男人。

    男人在喝完一壶竹叶青,吃掉一只整鸡后,终于停下来。

    他从袖子里抽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巴,抬头笑了笑。

    他唇边是两片修剪得异常平整、与眉毛一模一样的小胡子。

    男人说:“我饱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吧。”

    花满楼径直走到男人对面,入座后,道:“你见了偃师。”

    男人有些惊讶:“你知道?”

    花满楼笑了笑:“这些天,我已经听过三个版本的‘陆小凤大战无面偃师’了。”

    男人,也就是陆小凤沉默片刻,惆怅道:“无论哪个版本,都没说陆小凤被偃师戏耍了一通,连人家衣角都没碰到。”

    花满楼一怔:“他很厉害?”

    陆小凤点头:“非常厉害,但他最厉害的,绝不是武功。”

    说到这儿,陆小凤忽然笑了:“我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

    “我们会再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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