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万籁俱静。
此时距离无面偃师杀死假善人,已过去六个时辰。
郊外的义庄里静悄悄的,昏暗的灯火中,停放着几具等待认领的尸体。
这个季节天气转冷,深夜更是寒凉。
但尸体的臭味,还是熏得陆小凤几欲晕厥,他觉得自己呼吸都沾上了这股尸臭味。
尽管如此,他还是睁大眼睛,精神抖擞地站在尸体旁。
陆小凤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无面偃师很快就会现身。
结合对方戏剧化的杀人手法。
陆小凤无不怀疑,偃师之所以将切割人头的时间,放宽到十二个时辰内,只是为了戏耍那些,意图摘下他面具的江湖人。
他,陆小凤,也是无面偃师戏耍对象之一。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陆小凤渐渐熬红了眼。
他不敢打哈欠,对于无面偃师这样的高手来说,一个哈欠的时间,足够让他做很多事。
陆小凤并不认为,自己的武功比金九龄高明很多。
夜越来越深。
屋外的风也逐渐大起来。
秋叶在寒风中颤抖。
恐惧无形间放大了人的感知。
义庄中,任何细小的声音都令人胆战心惊。
“沙沙——沙沙——”
风卷起了地面干枯的落叶。
枯枝拍打着枯枝。
这声音如泣如诉,令陆小凤头皮发麻。
“咔嗒。”
一声细微的响声。
却是灯笼摇曳的声音。
陆小凤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眼睛的余光扫过身侧的尸首。
却不知何时,覆盖在假善人尸身上的白布,掀起了一个角。
露出了那颗惊悚无比、绝望无比的头颅。
陆小凤毛骨悚然,心里泛出一股森森凉意。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转头看向门外。
仅一眼,陆小凤差点三魂出窍。
——不知何时,门口站着一个人,一个戴着纯白面具、白色斗篷的人。
义庄昏暗的灯火中,那人的衣裳流淌着银色的光。
他站在那里。
宛如地狱的使者,冷眼旁观着人间的一切。
陆小凤甚至不知,他来了多久。
——无面偃师。
百年来,武林最可怕、最神秘的杀手。
怪僻狠辣,亦正亦邪。
游走在人性的灰色地带。
偃师没有说话,他抬起左臂,肥大宽广的袖子随风摇曳。袖口里透出一点寒光。
电光石火间,陆小凤向假善人的尸体扑去。
紧接着,数道银光在他眼前闪过。
快过流星!
“噗呲。”
极细的丝线,刺入假善人的身体。
糟了!
陆小凤暗道不妙。
“砰——”
假善人的尸首腾空飞起,裹尸布差点糊到陆小凤的脸上。
陆小凤飞身一掠,后退三尺。
这一幕委实可怕。
但更可怕,还在在后面。
悬浮在半空的尸体,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陆小凤。
忽然,那尸体抬起两只手臂,张牙舞爪向陆小凤冲去。
陆小凤足下一点,快速向后躲闪。
他的身上已冒出了冷汗。
眼看着尸体即将近身。
“噗呲。”又是一声轻响。
锐器刺穿了尸身。
假善人的头颅在空中一顿。
“咔。”
从悬空的尸体中,传出骨头断裂声。
陆小凤突然意识到什么,他腾空而起。
“卟——”
数道银线齐发,璀璨如流星,尸体向后栽去,陆小凤想要抓住假善人的头颅,却还是棋差一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头颅弹出身体。
“呵。”
偃师喉咙间发出一声低沉的笑。
他面向陆小凤,近乎挑衅地晃了晃假善人的脑袋。
“碰——”一声。
失去头颅的尸体,重重落到地上。
陆小凤大脑一片空白。
身体先一步冲出义庄。
这一连串的声响,终于惊醒了金九龄埋伏在四周的人马。
一丛丛火把,照亮了义庄前方的路。
金九龄带着他的弟兄们,将义庄附近团团包围。
火光中,金九龄漆黑的眼瞳,紧紧锁住那一抹素白:
“无面偃师!”
话音未落,他想要拦截的人,已踩着一个壮汉的脑袋,跳出包围圈。
壮汉“哎呦”一声,就要捂头。
可不等他手掌覆住头皮。
他那颗看起来很结实的脑袋,又成为第二个人的跳板。
是陆小凤。
连续成为两个当世高手借力的跳板。
壮汉并不觉得光荣。
他刚要放声大骂,却看到火光中,脸色极为难看的金九龄。
比落败更难堪的,是无视。
金九龄记得无面偃师,可无面偃师却完全无视了金九龄。
他甚至吝啬给予金九龄一个眼神。
巨大的求生欲让壮汉闭上嘴巴,老老实实当个鹌鹑。
就这样,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冲出火焰的包围。
转瞬间消失不见。
.
繁星满天。
郊外树影斑驳。
偃师已掠出四五丈,寒风呼啸,他长袖翻滚,衣摆飞扬。
如一只巨大的雪鸮。
陆小凤身形展动,紧跟不舍。
陆小凤无法说话,因为呼吸会让他的动作变缓。
陆小凤无法思考,因为思考会让他动作变缓。
他凭着本能,不断奋力追逐。
二人的脚下,掠过一棵棵摇曳的树,掠过一座座低矮的房,掠过郊外农家的牛棚,掠过村民搭建的鸡舍……
每当陆小凤以为,自己将追上偃师时,二人的差距就会进一步拉大。
陆小凤忽然意识到。
这也是一种戏耍。
从头到尾,他都在对方制定的游戏规则中,任其捉弄。
饶是如此,陆小凤依然没有停下、亦没有放慢速度。
终于,二人来到紧闭的城门外。
这个时间,进出的城门已经落锁。
前方没有路了。
只有高耸的城墙。
纵是以轻功独步武林的“盗帅”楚留香,在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也绝无可能跃过这样高得一堵墙。
无面偃师停了下来。
陆小凤也停了下来。
两人间,保持了三丈的距离。
陆小凤望着无面偃师。
他知道,无面偃师也在望着自己。
明明,对方纯白面具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可陆小凤偏偏解读出戏谑感。
陆小凤深吸一口气:“无面偃师。”
他的声音很平静。
从义庄到城门,陆小凤追了一路。
刚才,他还在喘着粗气,仅这一会儿的工夫,他的呼吸已经平复下来。
仿佛之前的追逐,只存在于幻觉。
终于,无面偃师也开口了:
“陆小凤。”
黑暗中,无面偃师的声音低沉愉悦,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陆小凤涌出一股奇怪的念头,偃师一定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还非常讨女人的喜欢。
这样的男人去青楼,哪怕带着尸体,也不会被女人嫌弃,更不会被赶下花船。
当然,这些心里话陆小凤是不可能告诉偃师的。
他并不想试探死神的底线。
“偃师,我受人之托——”
不等陆小凤说完,偃师将话截住:“与我何关?”
寂静的寒夜中,偃师愉悦的声音显得分外恶劣。
陆小凤心里“咯噔”一下。
却听无面偃师道:“李长青一把年纪,不在他的仁义庄养尊处优,非要出来多管闲事……我为他备了一件礼物。”
“你做了什么?!”陆小凤厉声质问,纵身掠向无面偃师。
“呵。”
无面偃师发出一声嗤笑,抬手,向陆小凤射出一枚袖箭。
“倏——”
利器割破寒风,划出一道闪电般刺目迅捷的光。
陆小凤脚尖一碾,身体飞旋,后退三丈,反手将袖箭夹在两指间。
与此同时。
前方传来“咔、咔、咔”三道响声。
陆小凤抬头,但见城墙顶端,三只飞爪套索勾住垛口,宛若牢牢扒住城墙的蜘蛛。
幽暗的灯火下,偃师贴墙而立,纯白面具折射出冰冷的光。
陆小凤动了。
偃师也动了。他举起左臂,借着悬丝的力量,腾空而起,转瞬翻越高墙。
千蛛万丝!
偃师的独门武器“千蛛万丝”,不仅是索命的利刃,还是保命的法宝!
深夜萧瑟的秋风,吹散了陆小凤身上的冷汗。
偃师立在城墙的垛口间,俯视陆小凤,谑弄道:“那老头在小仁义庄,你现在过去,兴许还……”
不等偃师说完,陆小凤凌空而起,瞬间掠出五丈外。
他不知道偃师的话是真是假。
可人命关天,他赌不起。
陆小凤玩命般向小仁义庄赶去,脑袋里塞满了“不败神剑”的不幸。
从满天繁星到日出东方。
一夜狂奔。
陆小凤汗流浃背,终于赶到小仁义庄。
他颤抖着推开虚掩的大门。
偌大的庄园,空空荡荡。
麻雀在前院落了一地。
陆小凤心里的不安在渐渐扩大。
忽然,一道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陆小凤?你怎么在这里?”
陆小凤倏然抬头,迎面走来的,是一个身材颀长,气度从容的老人。
他迈着矫健的步伐,神采奕奕、精神抖擞,身后还跟着一个捧剑小童。
不是“不败神剑”李长青,还是哪个?
得知眼前这个脏兮兮、臭烘烘的男人,是江湖大名鼎鼎的陆小凤,总角小童难掩震惊。
李长青却莞尔一笑:“你这般狼狈,莫非以为我出事了?”
陆小凤讪讪地点头。
他并不介意别人知晓他的狼狈,所以将自己一路追逐偃师,反被偃师戏耍一通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李长青。
捧剑小童笑了。
他完全想不到,才智过人的陆小凤,居然也有被人戏弄的时刻。
李长青自然也笑了,他拍拍陆小凤的肩膀,动容道:“能让陆小凤为我这个糟老头彻夜奔走,老夫也算是不枉此生。”
陆小凤没有邀功。
仿佛奔波了一晚上的疯子,不是他本人。
李长青也告诉了陆小凤一件事:
“昨夜戌时,老夫独自下棋,偃师忽然现身,老夫便邀请他入席,与我手谈一局,临别,他让老夫卯时来小仁义庄取一样东西,说是送我的礼物。”
“老夫甚是好奇,今早赶到此地搜寻,顺着偃师的线索,老夫找到了这个。”
说着,李长青从袖子里抽出一本薄薄的书册,意得志满地摊在陆小凤面前。
——《棋经十三篇》。
一本宋朝流传下来的,围棋爱好者人手一本的“手谈”名作。
陆小凤哭笑不得,原来被偃师戏弄的,并不只有自己。
李长青却分外高兴。
哪怕被偃师嘲笑棋力差,他也没有生气。
李长青叹道:“我原还担心,年轻人剑走偏锋,容易入歧路,如今看来,偃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反倒是我这个糟老头多管闲事,耽误年轻人的正事。”
依李长青今时今日的江湖地位,已无需注意自己的言行,他自然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丝毫没有掩饰对偃师的欣赏。
陆小凤却怔住了:“年轻人?偃师是年轻人?!”
李长青笑道:“老夫阅人无数,这份眼力还是有的。此前我心怀顾虑,也因他武功路数颇似当年,名震九州的‘武中四圣’,‘风梭’风九幽。”
风九幽是几十年前,江湖中仅次于夜帝、日后的武林宗师。
此人野心勃勃、居心叵测,其自创的“九幽阴风”可勾魂摄魄,是当时武林最阴毒的功夫之一。
只是,江湖代有新人出。
如今习武的年轻人,连几十年前叱刹风云的夜帝日后都不晓得,哪里知晓风九幽的厉害。
可陆小凤却不是寻常的年轻人。
他了解“四圣”,也知道风九幽的厉害。
陆小凤迟疑道:“前辈怀疑,偃师是风梭的传人?可风梭不是早就作古了吗?”
若偃师师承风梭,至少是个中年人!
李长青道:“江湖虽有传言,风梭已死,可谁也没有见过他的尸体。”
李长青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本《棋经十三篇》,又感慨道:“如今老夫已见过偃师,多年顾虑不复存在,这江湖人才济济,总有不愿透漏姓名的能人异士,别说老夫仅是怀疑偃师是风梭传人,就算偃师是风梭本人,怕也是白驹过隙,不复当年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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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三日,江南。
夕阳西斜。
花满楼的小楼下,堆满了一簇簇怒放的菊花。
他嗅着深秋萧条的风,感受幽静的冷香。
这本该是一个萧瑟的黄昏,却因身后那“呼噜呼噜”的吞咽声,显得分外热闹。
花满楼转身。
他的眼睛看不见,可视线却精准锁定不远处,狼吞虎咽的男人。
男人在喝完一壶竹叶青,吃掉一只整鸡后,终于停下来。
他从袖子里抽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巴,抬头笑了笑。
他唇边是两片修剪得异常平整、与眉毛一模一样的小胡子。
男人说:“我饱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吧。”
花满楼径直走到男人对面,入座后,道:“你见了偃师。”
男人有些惊讶:“你知道?”
花满楼笑了笑:“这些天,我已经听过三个版本的‘陆小凤大战无面偃师’了。”
男人,也就是陆小凤沉默片刻,惆怅道:“无论哪个版本,都没说陆小凤被偃师戏耍了一通,连人家衣角都没碰到。”
花满楼一怔:“他很厉害?”
陆小凤点头:“非常厉害,但他最厉害的,绝不是武功。”
说到这儿,陆小凤忽然笑了:“我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
“我们会再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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