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如何忧心,这门亲事终归是逃不掉的。
既避无可避,只能盼着尽量顺遂。
是以这日前晌,玉妩同韩氏备好了车马,欲去城外的佛寺进炷香,求个婚后和顺。玉妩幼时住在佛寺,见惯了祖母恭敬礼佛时的虔诚,于进香许愿的事看得颇为隆重,动身前还特地熏香沐浴,吃了两顿斋饭。
因是去佛寺,她穿得也颇素净秀雅。
时近暮春,郊外游人如织,梵音寺的香火也极旺。
玉妩和韩氏去大殿进香,还碰见了两位相熟的官家千金。不过她们都是小官之女,最初虽听信陆家放出的谣言满心诧异,甚至跟着议论过,时日久了看出门道,倒有点同情被信国公府肆意欺压的玉妩。
这会儿迎头碰见驻足招呼时,也尽是宽慰的言辞,其中一人还因误听人言颇为歉疚。
玉妩自是噙着笑谢她好意。
时日匆匆,从最初京城里几乎一边倒的落井下石,到如今有人看清真相出言安慰,这当中的内心煎熬唯有玉妩清楚。不过这般变化终归让人欣慰,玉妩心里好受了许多,在佛前进香的时候也心平气和,乖巧跪在蒲团上,阖目默默许愿。
一愿淮阳王早日好转,不负征战之功。
二愿长姐顺遂,勿遭朱家欺辱。
三愿双亲安康,祖母往生极乐。
自打祖母过世后,玉妩每回到佛寺里许愿时,总要加上最后这么一句。
愿望许过好多遍,她也曾梦见幼时住过的佛寺清净幽谧,祖母坐在她最爱的那一池荷花边,徐徐捻着佛珠看她玩耍,眉目慈祥。
兴许愿望已成了,但玉妩还是会每次都念叨。
那是她最依赖的亲人,深藏心间。
玉妩跪在烟气缭绕的佛像前,闻着熟悉的味道,听着庭院的风声人语,仿佛回到幼时住过的扬州佛寺。她跪了好半晌才睁开眼睛,抬头望着佛祖慈悲威严的笑,微微勾了勾唇角,起身跟母亲去添香火。
梵音寺是京城名刹,不乏高门贵户常来进香。
这些人进香求佛时常常出手阔绰,或是塑个金身,或是捐成套的金银法器,再或者随手捐钱千百贯,颇为张扬。
韩氏是为女儿的终身而来,原打算捐份极厚的香火钱以表诚心,又怕做得太招眼,给身为御史的钟固言惹麻烦,思来想去,最后悄悄捐了些田产。
将地契交给管事的僧人,走出小佛间,清风拂面。
周遭并无闲人,鸟鸣啾啾。
知事僧引她们去用斋,佛宝早就惦记此处的斋饭了,吃得津津有味,韩氏被她感染,不免也多吃半碗。
出了斋堂有点撑,这般饱腹坐车颠簸会不舒服,韩氏便先找个地方歇息,玉妩瞧见那座菩提树掩映的琉璃塔,忍不住带佛宝过去瞧瞧。
在扬州的时候,寺里也有一座这样的琉璃塔。
七层宝塔的外壁用青白相间的琉璃砖砌成,每块琉璃砖的中央镶嵌一尊佛像,衣袂飘逸,须眉妥帖,极为精致,当地人也称之为千佛塔。
玉妩从前爱跟祖母坐在塔下纳凉,细看每一尊佛像,如今回想也是恍如昨日,一切清晰分明。瞧着此处嵌有佛像的琉璃塔,自是极为亲切的。
佛宝陪她过去,谁知才到塔下,竟碰见了个熟人。
*
乔拂今日来梵音寺,是为了陪伴好友陆幼薇。
陆幼薇是信国公府二房的长女,容貌还算出挑,至于性情么——
在玉妩和时娇她们看来,此女颇工于心计,往上逢迎权贵高门,往下轻贱小门低户,嘴脸转变比翻书还快。且她端着公府的架子,摆出端方姿态得一群贵女推崇,实则极擅挑唆怂恿,最爱借刀杀人。
譬如乔拂就常心甘情愿为她所用。
而且是被利用而不自知的那种。
但在乔皇后看来,陆幼薇的性情极合她的心意。
行事端庄周全,喜怒不形于色,身上有出身公府高门的大方得体,在成堆的贵女里不抢风头不争先,偶尔贵女们闹了不愉快,她还能居中调停。最难得的是,虽才十七岁的年纪,却颇会权衡利弊、揣摩人心,跟京城里的高门处得都颇融洽,不像她那内侄女惹是生非。
如此性情,算是个可造之材。
是以先前梁王选妃时,乔皇后瞧着各处地方要员、高门重臣的千金们,颇青睐陆幼薇。
比起半死不活、毁誉参半的淮阳王,梁王是当今皇后的长子,深得乾明帝赏识疼爱,且体健貌端,是满京城无人能比的香饽饽。
像陆凝的母亲就颇垂涎梁王妃的位子,便是暂封孺人也求之不得。
奈何她膝下唯有陆凝,并无女儿能用,遂极力撮合陆幼薇嫁进王府,给公府添个助力。
只是乔皇后挑得郑重,尚未定下。
今日陆幼薇来梵音寺进香,也是为求婚姻。
将寺里各处供着的佛像都拜完之后,她便来这琉璃塔进香,半个佛像都不肯放过。
谁知才到塔下,便瞧见了玉妩。
陆幼薇衣裙彩绣,金钗夺目,摆惯了端方从容的做派,在人前更不会露马脚。瞧见玉妩时神情并无半分波动,只轻扯了扯乔拂的衣袖,低声道:“真是冤家路窄,她又出来招摇了。”
她的声音极低,带了几分淡笑,便是让谁不慎听见,也如同女儿家常有的调侃。
旁边乔拂却是一点就着的炮仗。
这两年跟玉妩你来我往,乔拂没少倒霉吃亏,却半点都不长记性,反而越缠越紧。
见着玉妩,她顿时想起那日在北苑众目睽睽下丢人的事,心中暗恨。她又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脾气,稍有不痛快当场就会发作,且口无遮拦,甚少顾忌后果。见玉妩身边只有佛宝,不等陆幼薇再撺掇,便已抬步过去,横在玉妩跟前。
凶兵天降,横眉怒目,一看便知是来找茬的。
玉妩暗自叹了声阴魂不散,便见乔拂笑嘻嘻将她打量,口中道:“听闻钟家今日出了喜事,竟然得了皇家青睐。虽说是给人冲喜,毕竟也是沾了皇家的福气,可喜可贺。不过淮阳王如今重病不起,像你这般常常晦气的人,可得当心些,别把人冲得病情更重了。”
说话之间,眼底的奚落毫不遮掩。
玉妩唇边挑起淡笑,不急着理她,只瞥了眼后面的陆幼薇。
陆幼薇玩味的眼神在撞上玉妩的目光时迅速收敛,然后轻轻扯了扯乔拂的衣袖,是提醒劝阻的意思。
跟她往常的行事毫无二致,都是先架秧子拨火,再故意摆出点息事宁人的姿态,撇清自身又博个好名声。
虚伪而讨人厌得很。
玉妩心底轻哼,才要开口,忽见前面人影一晃,陆凝锦衣玉冠疾步走到跟前。他的眼睛紧紧盯着玉妩,话却是说给乔拂听的,“淮阳王殿下何等身份,他的身体自有太医照料,何时轮到你指手画脚?”
说完了目光微沉,看向乔拂。
毕竟是有官职在身的公府嫡长孙,不悦沉目时自有慑人的气势,令乔拂缩了缩脑袋。
玉妩却在那一瞬捏紧了衣袖。
她没想到陆凝竟会在这里。
自打元夕过后,她就没再见过他,后来退了亲、赐了婚,更是彻底隔开从前那点情分。
退亲时闹得那样沸沸扬扬,陆凝除了送还信物外又不曾露面,玉妩失落之余,辗转反侧的那些夜里,早已竭力将他驱出脑海,视作路人。
但此刻碰见这张熟悉的脸,还是没法心如止水。
尤其陆凝的眼神与她预想中的冷淡迥异。
不过这些都已无关紧要。
就算曾熟识、议亲,就算陆凝或许存着藕断丝连的心思,两人往后也不会再有瓜葛。
无非各自婚娶,各生欢喜而已。
蜷缩捏紧的手指在她深深吸气后又松开,玉妩的目光从陆凝脸上挪开,而后看向乔拂。
她没说话,只是微微偏着脑袋抬了抬眉,似在问对方还有何话说。而乔拂嘴唇动了动,瞥见旁边的陆凝时终究没出声,只忿忿地轻哼,半点不见方才张扬的气势,
玉妩哂笑了下,颇客气地朝陆凝行礼招呼,仍带佛宝绕塔而行。
自始至终她都没开口,乔拂却碰了满鼻子灰。
周遭众人散去,只觉这国舅爷的千金果真不负莽撞骄横之名。
陆凝却还站在原地,袖中双拳紧握。
退婚时从长计议的打算在乾明帝赐婚时被击得粉碎,事涉皇家,老公爷的强势阻挠下,陆凝更无力阻拦这桩婚事。先前潘氏造谣生事的实情传入耳中,令陆凝极为愧疚愤怒,但这种风口浪尖上,他不可能再去钟家给玉妩添麻烦,只能暂且忍耐。
因潘氏的恶劣行径,母子俩险些闹到断绝情分,令公府的气氛甚是压抑。
今日陆幼薇来进香,因她母亲身体不适,潘氏又被气得卧床不起,老公爷便强命陆凝陪她同往。毕竟陆幼薇的婚事跟公府前程息息相关,阖府都极为看重,事事以此为先。
陆凝既肩负重担,只能奉命而来。
谁知竟会在这里碰见玉妩?
她比那日在北苑时又消瘦了些许,裙衫摇曳袅娜,那双照水明眸漂亮如旧,却少了先前灵动而无忧无虑的笑意。
无需多想都知道,先前满城的风言风语会如何利刃似的落在她身上,而给淮阳王冲喜的事又会是何等沉重的打击。
这些事都是因他造成的。
但他此刻却无能为力,更无从弥补。
陆凝竭力不去看那道身影,手背上爆出青筋,身体如石像般僵硬。
这件事很快报到了淮阳王府。
狄慎既奉命留意钟家和信国公府的动静,事情牵涉玉妩和陆凝,自然如实禀报。末了又道:“这阵子两家没半点往来,陆凝在家闹得天翻地覆,属下原以为他碰见钟姑娘时多少会有些动作,没想到他倒沉得住气。”
周曜听罢,取了杯子啜茶,脸上情绪没半点波动。
“盼着我早日归天的人,又多了一个。”
他懒懒靠在榻上,随口喟叹。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